她不敢置信的喘着气。原来不是世界把她吐出来,而是她把那血块终于推了出去。她生完了。活过来了?原该轻松的,却旋即更大的悲哀涌来:一位小姐。一个姑娘。五姨娘生的十姑娘,抵什么用呢?无非多一个人受罪罢了。添个弟弟或者会好些?但她自认。不敢再经这么大一次痛苦,生第二个娃了。再说。她就算想,二老爷未必给她。生过娃的女人,二老爷就嫌弃,不太肯亲近了。她以后的日子大约也就跟这女儿相依为命了。一辈子的熬苦……二太太手下,不是那么好熬的。
尤五姨娘睡了过去。她太累了,体力透支到虚脱的边缘。她需要好好休息,左右新生的十小姐自有乳娘照顾呢!
可二太太、大太太来看她了,几位姨娘、少姨娘、甚至小姐们都来了。这当然是为了十小姐面子,来看十小姐的,而尤五姨娘到底是十小姐的亲娘,那么多主子来,她躲着睡觉,太得罪人了。
林代也在探望团中,顿时有点尴尬。她想把东西悄悄的放下,跟那没生产受罪过的孩子的父亲说些话,就离去,等辛苦的母亲缓过来一些,再说话。可惜谢府里的事情从来由不得她说了算。好心的婆子把尤五姨娘推醒,叫她给宾客们道谢。
尤五姨娘便支持着,一个个的人道谢。一件件表礼,名义上是给她女儿的,珍珠、胭脂盒、檀香骨小扇子、小金耳环、心字旃檀香,镀金铜手镜,一件礼道一声谢,道谢时要笑着,这是喜事,极大的欢喜,大家都笑着,她差不丁点没死过去,也得笑着。
笑着笑着她也真心的喜悦起来,想看看那个折腾她至深的小东西,到底长成什么样子。该生出来时婆子拎着拍打婴儿的背,让婴儿啼哭,顺便叫尤五姨娘看过一眼,可惜她没看清,就那么红红一团,真是个血块儿,倒有头有四肢,脸皱得像个老人。她生的女儿一点都不可爱,是看岔了吧?其实是可爱的吧?她没有信心的瞅着乳娘怀里的襁褓,婴儿贪婪的把整张脸都挤在那丰满的粮仓上,应该在吮吸,可她听不到吞咽的声音。这小东西还活着吗?不会脸堵在*上窒息而死了吧?看那乳娘一脸蠢相呵……尤五姨娘想提醒她注意一下婴儿的鼻子,想问她奶够吗,想从她手里接过婴儿自己看看、自己抱抱,想把自己的胸口解开给这孩子。
可惜这些举动都太骄矜了。
哪怕把自己胸口解给孩子,这想法都太骄矜了,必然随之一连串的质问:“你怕乳娘没奶吗?”“你自己就有奶吗?”“你姑娘最娇贵是怎么着?人家都吃乳娘的奶,你吃不得?”“谢府请的乳娘不配奶你尤姨娘的姑娘?”“这还只是个姑娘哪!若是个小子,得喝龙奶了?”——就算今儿明着不说,回头,披着笑、搡了刀,还是要说出来的。她战战兢兢这么多年,太过了解。这无非是一屋子鬼怪罢了。鬼怪还要维持颜面上的和蔼!格外累。
谢二老爷也来了,作主给娃娃取个名字,不知为何觉得小人儿像一条红通通的小鱼,便说先叫小鱼儿罢,是小名,等百日后再取个大名,好入宗谱。他给闺女也带了份礼物来,是黑珊瑚珠子镶的小金手钏,贵重也算贵重,没什么特别的心思在里头,不过是下人替他准备的。尤五姨娘想想他追求她的那几个月,送的东西也不少了,金珠宝玉,也是下人准备的吧?贵重、妥当,没有一丝真心。她当时年纪小,不懂事,看着那些东西,做得精致总是精致的,便把匠人的心当成了他的心。她娘,懂事是懂事,太过世故了,把肯花钱就当作肯用心,说这男人可嫁。再给她一次选择机会的话,她是不会依他的。当时想要她的,又不止他一个人!家里稍穷些也不妨,只要够吃够穿,肯亲手给她做个小礼物,哪怕柳条编的个小筐子、木头削的小狗呢?也是个心意。过一辈子,对方肯用多少心意,真的是顶顶重要的。女人或者还会越相处、越滋生出温情来,男人的温情,却只有越相处越往下磨灭的份儿。若连一开始都不为女人花力气,到后来,就更别提了。
林代想着云柯偷带过来的两个姨娘,再看看尤五姨娘,颇为心酸。再看尤五姨娘宠爱着小婴孩、眼珠子都不敢错的样子,更加鼻酸。
天下也有这么宠爱孩子的母亲。即使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也是这样深爱着。林代没有得到这种母亲,只能说是她的命罢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