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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责(三下)
“我看丞相大人是忙昏了头!”抱怨声里,陆秀夫重重地摔了一下门,将尘世间的喧嚣隔离在驿馆的门墙外。
天热,他的头上汗津津的。苍白的脸色也因愤怒带着了几分病态的暗红。看上去就像刚被火星儿溅到了般,已经濒临了爆炸的边缘。
与他同来福建的帝师邓光荐笑了笑,暂时放下手中的《商学》。亲手倒了杯新茶,放到陆秀夫面前。
“每次庭议上,你不是对文大人百般回护的么?怎么此刻反而背地里骂起他来了!”。邓光荐的声音听带着几分调侃。
“我,我那是为了稳定大局!”陆秀夫没想到邓光荐会这样问,脸上的血色愈浓,从脑门一直延伸到了脖子,“本以为宋瑞他心里还念着一分君恩,没想到,没想到……”
他说不下去了。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矛盾,如果有人胆敢说文天祥对朝廷心怀不轨,陆秀夫人肯定会跳起来反驳。最近半年来诸臣在太后面前议事,陆秀夫简直就成了文天祥在行朝的代言人,无论那一件针对福建的弹劾,都会被陆秀夫义正词严地驳回去。
但文天祥的所作所为,又的确让陆秀夫失望。行朝君臣在流求住得非常不习惯,几度与他联络,希望把朝廷搬回福州,文天祥都以战局不稳来搪塞。好不容易福建战事稳定了,他又说府库空虚,不肯出资给朝廷另修行宫,也不肯给百官新建住宅。只是承诺如果行朝来福建,他将把福建大都督府腾空了,供少帝和诸臣暂时安身。
这叫什么话?皇帝和臣子住在一个院子里,你以为是在船上么?在陆秀夫大人眼里,君为臣纲,无论何时何地,上下尊卑要分得清清楚楚。否则,大宋就不能叫大宋,而是自甘沦落为边陲之地那些不分长幼尊卑的蛮夷。所以,他才不辞辛苦地亲自跑到福建来,希望凭借自己与文天祥的交情,和心中的大义来感化他,把他从岔路上拉回来,趁本性纯良的宋瑞此时走得还不算远。
结果,到了福建才知道,所谓府库空虚不过文天祥的一个借口。此时的大都督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富裕。特别是在打赢永安保卫战后,新兴作坊如雨后春笋般在几个大城市中建立了起来。光凭每个月的工商税,大都督府就被填得满满的。各级官吏和破虏军将士薪饷一加再加,丰厚程度让陆秀夫这个视金钱为粪土的清高之士亦心新生羡慕。
但是文天祥有钱给士兵发双饷,有钱给百官加俸禄,却偏偏没钱增加行朝的用度。甚至一边跟陆秀夫哭穷,一边将价格并不便宜的石灰白白向地上洒。还美其名曰:“消毒!”
今天上午见到的事情更让陆秀夫感到义愤填膺,北方的乃颜派使者前来拜访,说草原上战火纷纭,没有足够的钱购买破虏弓和弩箭,文天祥大笔一挥,当时把弩弓的价格降了三成,还答应了使者如果没有足够战马,亦可用牛羊抵数的要求。
陆秀夫对这个决定都非常不满,几度以咳嗽声相提醒。可固执的文天祥却对陆秀夫的示意充耳不闻,一直到协议框架大致敲定完了。才抽出一些时间来,向辽东来的使者介绍陆秀夫――大宋朝的另一位宰职。
而那个精通汉语的使者则以满脸茫然相报,仿佛根本不知道大宋朝廷还有陆秀夫这样一个人物。
“陆兄没想到文大人变成了一代枭雄,还是陆兄自一开始就没看清楚文大人!”邓光荐不急不徐,又追问了一句。
“我是恨他变成了如此刚愎之人,今天,陆某亲耳听到,他将一大船弩箭,折价卖给了乃颜的使者!”陆秀夫喝了口茶,恨恨地骂,话语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权奸和枭雄这两个词,无论如何陆秀夫是不肯从自己嘴里加到文天祥头上的。在行朝几次象征性的庭议中,有人弹劾文天祥专权,陆秀夫还据理为文天祥力辩。以至于很多言官私下里都骂陆秀夫是文天祥放在皇帝身边的内应,是文天祥的爪牙和帮凶。但人的思维就是这样复杂,一直为文天祥辩解的陆秀夫,到了福建后就再没说过文天祥一句好话,甚至每次去大都督府旁听回来后,都拍桌子砸板凳地宣泄心头的怒气。
此刻,邓光荐的表现更让尤其让陆秀夫感到窝火。这位肩头承担着劝说文天祥以盛礼接皇帝回闽的帝王师,自从到了福建就迷上了新学。夫子庙中新建的图书馆简直被他翻了个遍,一些从大食等地搜罗来的,和不知道谁是作者的新奇书籍,被他逐个借了出来。每天看到兴起处,连饭都顾不得吃,更甭说与陆秀夫在一道想办法劝文天祥改邪归正了。
“低价卖弩的事,我看文丞相做得未必错。至于为什么答应辽东蒙古以牛羊代替战马抵帐,我看还是因为福建粮食不足吧!”邓光荐耐着性子听陆秀夫发完了牢骚,应了一句,随即把目光投向了手中的书籍。《商学》两个字,清清楚楚映入了陆秀夫的眼睛。
“邓大人这是何意,莫非这书中,早已写明了答案么!”陆秀夫有些不满,强压者心头的火气问道。
“这书,不过是我朝海商和各大行商关于如何经商的一些经验总结罢了,里边没有答案。但邓某却从这一大堆书中,领悟了些文大人治政的精要。把书中所云和眼前现实比较一下,虽然看得不是非常明白,也好过了原来如雾里看花!”邓光荐用书脊敲了敲摆在桌案上的一大堆书,沉思着回答。
那一瞬,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非常深邃,深邃得仿佛灵魂飘离了世外,隔在远方把一切分辨得清清楚楚。
“此话怎讲!”陆秀夫被邓光荐的目光吓了一跳,低声询问。
“陆相可记得你我此行,是为了何事?”邓光荐笑了笑,故作高深地问。
“传达陛下旨意,希望文丞相早日迎朝廷回福州驻跸。”陆秀夫坦率地答到,话尾,还念念不忘地补上了一句,“原来邓大人也记得你我有责任在身,大人不提,陆某还以为大人已经忘了!”
“文丞相不是已经答应了么?大人为什么还不回朝复命。莫非大人滞留于此,内心还另有所图?”邓光荐的眼神飘了一下,不理睬陆秀夫话中的刺,继续问。
“若只是回来和大伙挤一挤,陛下又何必这么郑重地向文大人传旨!”陆秀夫耸耸肩膀,苦笑着答。
少帝昺是个豁达的君主,吃住好坏,符合不符合礼仪,向来是不挑拣的。但跟随在皇帝身边的官员,内待却未必都能放下这个身价。如果不把一切操办好了,难免有人会借题发挥。行朝在流求,就是因为这些小事与苏家的关系越处越僵。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再度发生,杨太后等人才决定派陆秀夫和邓光荐来跟文天祥正式沟通一下。大兴土木,倒不是一味地维护皇家尊严。某种程度上,也是希望来福建后,君臣之间处得融洽些,别生太多的误会。
邓光荐也苦笑了几声,把手中的《商学》,轻轻放在书堆上。然后,感慨地问道:“有些话,太后不能直说,所以让陆大人转达。陆大人想必也转达过了。而陆大人心中,未免依然存着劝文大人回头的心思吧!”
“唉!”陆秀夫报以一身叹息。当日在邵武与文天祥一番深谈后,他原以为,凭借自己的学识和能力,能慢慢把文天祥拉回正路上来。所以,他主张一切皆以大局为重。这次再来福建,却发现文天祥非但没有回头,反而在背离的路上越行越远,远到自己已经无法看清楚他的身影。
“宋瑞他不是奸臣,如果他想篡位,何必派人救我们离开崖山。让大伙死在蒙古人之手,不比他自己承担杀君的罪名好得多。诸臣皆曰‘宋瑞逢迎朝廷,不过是为了借正统之名,行篡夺之实’。而邓某以为,自崖山之后,宋瑞羽翼已丰,根本不用借助朝廷,也可以号令天下!”邓光荐笑了笑,仿佛通过几天翻书,已经了解了文天祥内心的一切。
“我又何尝不知宋瑞他不是奸佞,可他再这样肆意妄为下去,恐怕他不欲做奸佞,也自成奸佞了。届时,万岁将置身何地,即便万岁可容他,他自己能容得下自己么?”陆秀夫跌坐在椅子里,面孔上带着几分沮丧,几分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