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串通76号,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郑颐玹道,“革命就譬如大浪淘沙,不纯粹的、心怀鬼胎的,都要被浊浪冲刷了去。正如刘禹锡诗中所说,‘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这十余年的革命生涯,分分合合,来来去去,我见得太多了。起初自己也颇有伤感,一些自己素日里交情匪浅的同志,摇身一变,成了敌人的座上宾,指认、诱捕、杀戮同志。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这就是革命,革命就是不断地死肌剜却,生肌复起。”
一边说着,郑颐玹以手掩口,不住地干咳,背上披的锦棉缎衫也一嗽一嗽,像极了暗夜里的山峦。
史茜妮忙近身上前,轻轻帮她捶着后背,捋着脊梁骨下去,帮她顺气。
“茜妮”,郑颐玹眼前一亮,目中挂彩流离,“你没有让我失望,你凭藉着自己的嗅觉,和对革命的赤诚,挺了过来。”
“我……”史茜妮一时语塞。
“你爸爸把你这几日的情况和我交付过,我觉得你是一个坚定的革命者,在这浑浊恶臭的SH滩,经受了风风雨雨的洗礼,没有掉入淖泥之中。”
“我爸爸……”史茜妮一脸的茫然,“对了,郑书记,我爸爸不是汉奸?”
“他……”郑颐玹略一踌躇,似乎在思忖着什么,“我也不知从何说起,他是一个地道的让人都不知道他是革命者的革命者。”
“那就从最初的源头说起吧。”史茜妮慢慢搀扶着郑颐玹坐上低矮的床榻,上面是洒金茉莉色的棉被,窗台上用旧报纸糊满了,遮住了窗外的世界,那就报纸泛黄的如同暗沉的木雕,虫蛀的地方是大的小的无数双眼睛,滴溜溜地瞅着,谛听着,暗夜里无数的满天的繁星。
忽喇喇一阵风吹过,鼓荡的报纸哗哗作响,从窗户的窄窄的空隙里钻进冷嗖嗖的风和冷艳艳的月光。
在巨大的灯烛的投影下,郑颐玹的身形扩大了数倍,灰蒙蒙地映在粗糙的墙壁上,破碎的墙上的砂石露出了黑洞,兀楞楞的躲在这个室内两人的身后。
郑颐玹从她与史筠珩最初的相识,到各自革命的分配不同,投身迥异的战线,拉拉杂杂,讲了有个把小时。
“然而,茜妮,”郑颐玹说道,“你爸爸的身份是绝密的,我们从不曾打算启动他,他就是埋伏在汪政府内的一枚定时炸弹,他启动之日,就是他作废之时。所以,他的使命就是,永远的潜伏下去,直至死亡,他都要以一个汉奸的身份下葬,留存史册。”
史茜妮不禁泪眼婆娑,她重新认识了父亲,一个孤独的、坚毅的、同各种阵营打交道,而又矢志不渝的革命者,不,他是一个凡人,他出于自己的理想而行走,歪打歪撞成了一名革命者,却又是最另类的一名革命者,他是一个叛徒,自大革命失败后,他就以叛徒的身份亮相。在南京政府内斗中,他倾向了弱势的汪兆铭。鬼使神差的,汪兆铭投降了RB在RB人的卵翼下残喘。父亲也一同叛国,苟存于RB人的卵翼下。想到此处,她为父亲的悲惨而伤怀,她也为父亲的决绝而叹赏。而她自己,也难逃叛徒的女儿的罪名,自始至终,如影随形。
“郑书记”,史茜妮正襟危坐,在破碎的软藤椅上,正视着前方。
“本来这项任务是要我自己完成的,其他人,我怕此去是不归路,但是我受伤了,背上的掣痛令我辗转难眠,不能涉远。于是我和你爸爸便想把这个艰巨的使命交托于你,新四军的生死存亡,全在你的手上。”
郑颐玹略略把所有的经过絮说了一遍,史茜妮一一把要点记在心上。她刚刚在SH立住了脚跟,又要踏上漫远的征途,这次,她不是一个人前行,在她的身后,是父亲的宽厚的臂膀,和郑书记殷殷地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