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勉强笑了笑:“这地方虎大爷岂非熟得很?”
铁虎盯着她:“他真的没有来?”
韩大奶奶道:“他若来了,我怎么会不知?”
铁虎又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日色已偏西。
韩大奶奶一个人坐在那里怔了半天,直到她确定铁虎已远离此地,才慢慢的站起来,叹息着喃喃自语:“阿吉,阿吉,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替自己找来的麻烦还不够?为什么要替别人找来这么多麻烦呢?”
厨房后有个破旧的小木屋,木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张椅。这就是哑巴厨子的家,虽然肮脏简陋,对他们说来,却已无异天堂。
他们劳苦工作了一天后,只有这里可以让他们安安静静的躺下来,做他们想做的事。就在这张床上,他们度过了这一生中最甜蜜美好的时光。
她的丈夫虽然粗鲁丑陋,他的妻子瘦小干枯,但是他们却能尽量使对方欢愉。因为他们都知道只有这才是自己真正拥有的。他们能有什么,就尽量享受什么。他们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
现在他们夫妇就并肩坐在他们的床上,一双手还在桌上紧紧相握。
看着他们,阿吉心里在叹息。
——为什么我就永远不能过他们这样的日子?
桌上有三碟小菜,居然还有酒。哑巴指酒瓶,他的妻子道:“这不是好酒,但却是真的酒,哑巴知道你喜欢喝酒!”
阿吉没有开口。他的咽喉仿佛已被堵塞,他知道他们过的日子多么辛勤刻苦,为了这两瓶酒,他们很可能就要牺牲一件冬天的棉衣。
他感激他们对他的好意,可是今天他不能喝酒,滴酒都不能沾唇。他了解自己,只要一开始喝,就可能永无休止,直喝到烂醉为止。今天他若醉了,就一定会死在大老板手里,必死无疑。
哑巴已皱起了眉,他的妻子立刻道:“你为什么不喝?我们的酒虽然不好,至少总不是偷来的。”
她的人看来像是个锥子。阿吉并不介意,他知道她也和她丈夫一样,有一颗充满了温暖和同情的心。
他也知道对他们这样的人,有些事是永远都无法解释的。所以他只有喝。他永远无法拒绝别人的好意。
看见他干了一杯,哑巴就笑了,立刻又满满的替他倒了一杯,心里虽然有许多话要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一两声短促而嘶哑的声音。
幸好他还有个久共患难的妻子,能了解他的心意:“哑巴想告诉你,你肯喝他的酒,就表示你看得起他,把他当做好朋友,好兄弟!”
阿吉抬头,他看得出哑巴眼睛里充满了对友情的渴望,这杯酒他怎么能不喝?
哑巴自己也喝了一杯,满足的叹了口气,对他来说,喝酒已是件非常奢侈难得的事,就正如友情一样。
他喜欢喝酒,却很少有酒喝,他喜欢朋友,却从来没有人将他当做朋友。现在这两样他都有了,对人生他已别无所求,只有满足和感激。感激生命赐给他的一切。
看见他的样子,阿吉的喉头仿佛又被堵塞,只有再用酒才能冲下去,许多杯酒。
就在这时,韩大奶奶忽然闯了进来,吃惊的瞪着他手里的空杯:“你又在喝酒?”
阿吉道:“喝了一点!”
韩大奶奶道:“你自己应该知道今天不该喝酒的,为什么还要喝?”
阿吉道:“因为哑巴是我的朋友。”
韩大奶奶叹了口气,道:“朋友,朋友一斤能值多少钱?难道比自己的命还珍贵?”
阿吉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任何人都应该看得出,他将友情看得远比生命更珍贵。
——生命本就是一片空白,本就要许许多多有价值的事去充实它,其中若是缺少了友情,剩下的还有多少?韩大奶奶自己也是喝酒的人,她了解一个酒鬼在戒酒多日后再开始喝的情况。在和大老板、铁虎那样的人决战之前,这种情况就足以令人毁灭。她忽然伸出手,抓起了桌上的酒瓶,把剩下的酒全都喝了下去。
劣酒通常都是烈酒,她眼睛立刻有了醉意,瞪着阿吉:“你知不知道刚才有什么人来找过你?”
阿吉道:“铁虎?”
韩大奶奶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阿吉道:“是个很厉害的人!”
韩大奶奶冷笑道:“不但厉害,而且远比你想像中还厉害得多!”
阿吉道:“哦?”
韩大奶奶道:“他不但算准了你一定在这里,而且还猜出了你是谁。”
阿吉道:“我是谁?”
韩大奶奶道:“是个本来已经应该死了的人!”
阿吉神色不变,淡淡道:“我现在还活着。”
韩大奶奶道:“他也不相信你已死了,可是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