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瓢泼大雨袭来,刮倒了孔庙前的那株大银杏树。把泥垢、碎石和血污洗刷的满城满街,处处是掺了兴国塔粉泥的污水。城里乱了套,纷纷传言是军阀惹怒了孔圣人,炮弹把兴国塔下镇压的妖孽放了出来,要作践人间了——水浒里的桥段,因为深嵌在脑海里,被很自然地移植了过来。
有钱的纷纷往内城里跑,沈公馆正是内城最繁华的青果街上,亭台楼阁失了光泽,沈三叔不无伤感道:“《桃花扇》里说得好‘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兴国塔塌了,江阴城要遭天谴了。”
曹县长的散兵游勇敌不过加农炮的狂轰滥炸,俯首系颈出城纳降。
“早不降。”侯营长骑着高头大马,朝曹县长脸上啐了一口唾沫,“费了老子这么些炮弹。”
掏出手枪,一颗子弹射入了曹县长的心脏。
至此,江阴县城武夫坐起了衙门。“哪朝哪代,岂有武夫当政的道理。”朱二爷年过半百,肺痨病咳嗽得厉害,一向在深堂大院不出,剃发之时,他是摇旗呐喊的急先锋,怪就怪他考了三十年的科举,连个秀才都考不到,丢了朱家的门面。他便把满腔的怨愤发泄在了剃发令上。后来,世事乱了,他为了悔过,到城北的君山寺出了半年家,算是替自己赎罪。索性嗣后就以光头示人。“无发无烦恼。”他总是奈奈地叹气,无法并未消减他的忧郁。
沈三叔依旧是“依依喔喔”唱着他的京戏:“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时局愈乱,沈公馆的《空城计》票得愈是如火如荼。锣鼓“嘡嘡”敲着,没日没夜,一群遗老围着沈三叔,拉二胡的赵四爷,是一个前清的秀才,脑后也是撅着一尾小辫子,花白的头发,他故意挽了个髻子,悲悲切切地二胡曲,拉的人心碎神悴。这时,沈三叔又换了个调子,唱起了《让徐州》:“未开言不由人珠泪滚滚……”沈三叔日渐发了遗老的气味了。
他们时常会吟诗作对,暖暖的太阳洒在在深堂大院,在石几上摆放了冰裂纹的几盏墨绿茶杯,壶中泡的是孙五爷捎来的普陀山新产的绿茶,在这袅袅的茶香中,沈三叔吟咏道:“春来色如新,花堕柳惭人。”赵四爷呷了一口茶,道:“翠莺啼芳落,小径弄寒晖。”朱二爷慢吞吞道:“浅水层粼曳,深闺倚敝门。”瘦高个的孙五爷道:“何来浑一梦,梦觉是离分。”
院中的石榴花红艳艳地灼烧着,蕊上的鹅黄色的粉头落满在庭院的寂寥的泥土里,和他们的诗情画意相映成趣。
四人哈哈大笑,把盏言欢,满腔幽怨,化在这杯中的乾坤里,消受这暮春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