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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阴城中的学政衙署有一排作旧的曲廊,临水而建,绿林深掩。自科举废除之日始,这里长期是县衙占据,二十几年前政府迁至新址,这里经过修葺,被辟为颇有科举意味的观光景点。然而江阴并非是一个值得一游的城市,故而学政衙署门庭冷落,一直闲置了下去。而这里很快成了江阴人搓麻将、抹牌九的绝佳位置。江阴人惯于早起喝早茶,天刚一蒙蒙亮,一碗红汤面外加两个小笼包,在米醋里浅浅地蘸上片时,酸甜的混杂口味中,江阴人的一天就开始了。
打我记事起,上了年纪的江阴人喜欢擎着鸟笼遛鸟,画眉、八哥、鹦鹉,大抵用布头罩住,怕脏了鸟的口,非得到了学政衙署才取下罩头,撮尖了嘴逗弄一番。若要论到江阴城里养鸟的行家,非得数兴国塔边上的孙二狗。
称呼孙二狗,有些大不敬,因为他年近古稀,为老者讳,本该隐去他之前的经历,然而三五个闲人聚集在一处,不消说上三五句话便扯到孙二狗。在江阴的地界,他不是名人,胜似名人。打小起我只见过孙二狗几次面,印象不深,伛偻着身子,常年一袭中山装扮相,头上是瓜皮帽,上衣口袋里卡了一只笔,谈笑风生,却并不怎么惹人喜欢。我的所有的了解也是这几年从街谈巷议中得来的,我开始发现我此前认识的孙二狗只是我的一面之缘的孙二狗。
据说,孙二狗祖上姓张,也风光过,做过前清的道台,故而家境殷实。而这都与孙二狗无关,等他降生的时刻,日本人为兵犯南京,在江阴打了一场恶战。炮弹在城区轰轰而过,怀胎八月的母亲受了惊吓,孙二狗就提前降生。江阴地界的习俗是,早产儿是大不祥,必须要给下等人养至七岁,去除邪祟,才能谋面亲生父母。襁褓中的孙二狗被寄养在佃户孙大牛家,大牛是个粗人,一米八的大个,铁塔一般,杀紧裤腰带,双手合力,能抗动三百斤的米袋。大牛也娶妻了,可是内室不济,生不出一娃半崽来。二狗七岁那年,被巫婆用灵符去掉邪祟后,才初次见到亲生父母。
那日他被大牛家的带到兴国塔周围的张府,门漆剥落,唯有插的一杆清白天日旗,是鲜艳明快的。一地的枯黄落叶没人打理,院内的荷花池残梗支楞,横斜插在秋水中。内庭走出一个小脚女人,高颧骨,衣着素净而不失威严,唯独面如槁木。
“我是你的母亲。”她说道。
二狗“嗯”了一声,躲在大牛家的身后,小心地扯着黑麻布衣襟。
“快给太太磕头。”大牛家的“咚咚”先磕了下去。
二狗的目光里是羞怯、恐惧,他分辨不清哪个才是他的母亲,一刹时中,他与这两个女人都隔得很远。
二狗被留下了,住在东厢房里,窗明几净,素白的苏锦窗帘,同母亲一样的使人乏味。仆人阿花端上一碗红汤面,他热热的夹了两口,若干年后,他只记得那碗面,吃在口里是热的,吞咽下肚里却冷冰冰的,是腊月屋檐上挂着的冰凌,没有丝毫暖意。
二狗的学名叫沐冉。他被送进了国立暨阳小学。别看二狗傻乎乎的,功课没得说。单是一本党义,别人要学半年才粗略背得出,二狗一个礼拜就滚熟于肚。甚至被选送到南京总统府参加党义吟咏比赛,得了一等奖。二狗始终未见母亲脸上展露笑容,母亲总是板着脸,小脚碎碎地挪移着,手里是念珠,前后地转动着,她的手指是鹰爪般,干瘪、像一条冷的虫,白的吓人。
“沐冉,老爷昨儿个夸你能用功读书。”母亲嘴里难得有这种赞许之辞。
二狗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他瞅着母亲手里的念珠,桃木的,据说能辟邪,是巫婆出的主意,为了防止儿子克家人,这均是二狗所不知的,他对于念珠的旋转倒是兴味盎然。
阳光透过槐树的鎼缝流满了庭院,驴在棚厩里闷闷地吐着粗气,大牛家的在米坊里舂米,二狗每逢遇到大牛家的,都倍感亲切,刚要前去抱住,大牛家的立马退避三舍,道:“少爷。”二狗恨透了张府的上下,巴不得这深堂大院早点完蛋。
二狗的父亲喜欢养鸟,家里养的鸟多达几十种,谁都知道,张老爷是见鸟眼开,他的青光眼瞅鸟是放着光。养鸟最讲究的是训鸟,只要是孙老爷的青光眼瞧上一刻钟,再野的鸟也收拢了翅膀,俯首贴耳。父亲的话不多,二狗却跟着他学会了养鸟。
“沐冉,来,跟着爹去遛鸟去。”每日清晨,沐冉都要随着父亲围着兴国塔转个来回,后面跟着大牛。
念珠还在母亲的手里转着,二狗的目光依旧瞅着念珠,只是愈发空洞洞。这样稀里糊涂的又长养了两年,张府门前的青天白日旗换成了镰刀锤头,旗子还是崭新的,荷花着实地茂盛,小脚女人的颧骨更高了。
没多久,张府被充公,阖宅上下顿时鸟兽散,二狗和父母被安置在驴厩里,风雨不避,二狗的学习生涯也暂告一段落,他成了地主羔子,时不时被拉出来做反面教材,他分明感到了与昔日的区隔,他洗刷不掉的罪名,是父母给他安上的。
文革时期驴厩也被拆掉了,罪名是地主阶级反攻倒算的大本营。寒风中颤巍巍的父母被人反剪着双臂,二狗,已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然而他身形瘦弱,如果荷花池里的败荷。这次批斗大会上,和父母划清了界限,他的错误被定性为人民内部的矛盾,“呸”,二狗朝着父母的头上啐了一口,他甚为解恨。
这天之后,二狗搬进了他朝思暮想地孙大牛家,他也不再叫张沐冉,他只允许别人叫他孙二狗。
“张沐冉。”有时别人会故意地追着叫道。
“你老子才叫张沐冉。”二狗低声愤愤地说,这话只有他听得见。他还不敢怎么和贫下中农硬来,他得赎罪,他的地主后代的原罪。
大牛家的也唤他叫二狗,有时也变称做狗子,二狗的心中愈发欢喜。大牛家的见二狗已到结婚之期,到处里给他说媒。然而地主的后代,鲜有人愿意婚配。好不容易找了个跛足的王家丫头,二狗很是不满,他心中另有所属。
二狗心中的最佳人选时大牛的女儿翠儿。翠儿比二狗小五岁,二人眉目传情已久。虽说二狗和大牛一家并无绝对血亲,然而大牛家的对二狗一直视若己出,如此悖乱之事,在当时闹得满城风雨。
“二狗,翠儿可是你妹妹。”大牛家的道。
“翠儿就是一朵花,除了她,我谁也不娶。”二狗撇着嘴道。
翠儿立在里间的布帘后,她颇为中意二狗,而她却不敢不顾及人言。
后来到底出了事,翠儿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大牛家的呼天抢地,气的吐血,她喊道:“我非拔了这王八羔子的皮,亏我整日好吃好喝地待你。”二狗抢白了几句,被四围人拳脚相加,耳朵上破了一个大口子。一气之下二狗离家出走,藏在了城外的敔山湾,翠儿受不了指摘,自己投了井。
等到文革结束,二狗才灰溜溜地进城,谁也不知道二狗啥时候回来的,他早已是孤家寡人。张家和大牛家都先后故去,二狗倒腾起古玩来,他的货,都是从一般人家里低价收购后,倒卖给北京的达官显贵,一来二去,居然赚了不少钱。
阔起来的二狗,开始被冠以“老板”或者“专家”的称呼,他说:“叫我二狗吧。”渐渐的,谁也不知道二狗姓甚名谁,有时又有人疑心他就姓狗,也叫他“狗老板”或是“狗专家”。
但凡撇着京腔的人来到江阴地面,十有三四是为了见二狗一面,听听他对于古董的见解。谁也说不透二狗究竟从哪里学到了这见识,但是北京的人都服他,谁能有不信的。
二狗看古董有一套自己的门路,他不想那些古董学家,非要穷根究底,他讲究一看、二摸、三闻。看是看成色,摸是摸材质,闻是闻气味。什么朝代的古董,他的鼻子只要凑近了一嗅,保准能嗅得准。
二狗还是住在大牛家的旧宅,但是已经是三进三出的大院子。十年之后,二狗金盆洗手,再也不赏鉴古董。大门深掩,门上挂着“身体抱恙、敬谢不敏”的牌子,谁也搞不懂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
大约沉积了三五年的时间,二狗又开始抛头露面,养起了鸟来,他每月初一高价收购各种珍奇异鸟,不论你拿什么鸟来,他都给一笔丰厚的谢金。哪怕是一只再也普通不过的斑鸠,二狗也给他一百块钱。别人都说二狗傻掉了。
每当晨曦微露,二狗就穿戴好衣服,架着鸟笼溜达到学政衙署,枣红木的排凳上一坐,打上三圈麻将,不多不少,消受一上午的时光。他的规矩是日近中天,不管打完没打完,二狗必定踅回家,从不违例。
江阴不少人也有模有样的学起了二狗,认为这是他新的赚钱的门道,高价收购各种稀罕鸟,鸟市的吴大趁此发了一笔横财。然而,二狗一年后便不再购鸟,鸟市也并未就此兴盛起来,众人都俨然吃了哑巴亏。据说,钱不过是从众人的口袋流进了吴大的口袋,又流进了二狗的口袋。这其中的蹊跷事,谁也说不准。吴大却大喊冤枉。这都是我出生之前发生的事,可是积习相沿,久而久之,江阴上了年纪的人,都成了提笼架鸟一族。他们以为提的不是鸟,而是二狗的命根子。也有人恨得压根直痒痒,唤手里的八哥叫二狗。
又有人传言,二狗把手里的鸟全都散掉了,只留了一条土狗作伴,他唤这条狗叫沐冉。
……
今个儿,喝过早茶,二狗溜着他的沐冉来到了学政衙署,他落座时,已有几桌麻将噼里啪啦搓了起来。鸟笼在曲廊里整整齐齐地并排着,是钢琴的黑白键,有鸟笼的地方是黑键,空的地方是白键。
二狗来到空闲的一桌,叫了几个牌搭子,摇头晃脑哼着小曲,沐冉也摇着尾巴乞怜。
这几年,江阴的外地人愈发多了起来,所以打麻将的也多是本地外地人参半。二狗今日的牌搭子也是一个本地人,两个外地人。
一个苏北口音的人涎着脸皮道:“清一色,嗳,不好意思诸位,我的手气真是不错。”
其他人脸上稍有愠色。
“这倒是我难得的好手气。”苏北人说道,“自从我老婆跟着一个浙江老板跑了,我就没走过好运气。”
“唔!”一个鼻音颇重的人说道,一听便是陕西人,他胡子拉碴,黄土高原上特有的粗犷,苏北人的话,似乎让他找到了一丝慰藉。
“你老婆跑了,你倒还能沉得住气?”二狗正对面的江阴人好奇地问道,他瘦长的身躯像一根竹青的长竿,五官和身形很不对称。
“那还能怎样?总不能找老板拼命吧。”苏北人摊开双手,顺势摸了一张红中。
“女人也难说,她的心不在你这里,任你留得住人也白搭。”二狗故作深沉道,“我三老婆就是瞧上了个小白脸,我连句话也没多说,给了她一笔钱,远远地打发了,只是要她再也别出现在江阴。她倒是哭哭啼啼的,我甩了袖子,男人嘛,吐一口唾沫,就是一个钉,说出去的话,我不愿意收回来。她收了泪,倒是把我的那笔钱拿走了,所以男人,永远不要指望女人对你有真心,女人只会对钱保有持久的爱情。”
苏北人瞧了一眼二狗,眼里说不上羡慕还是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