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之以理不管用,又来对我动之以情?”湘哀嗤笑道,“我说了梅玖微她已经死了,什么都无法改变,言则我只要做出l.x.的终成品就能活着吗?你怎么不说当终成品完成之后我的最后一点价值都被消磨殆尽才更应该死亡?梅玖微死去的那天你们都在袖手旁观,因为那是我的错,所以我没有迁怒别人,赵处长现在拿一个死人来要挟我,怎么,不打算立牌坊了?一门心思只顾当什么,可真是要脸。”
她话锋一转:“还是说,你根本就想一箭双雕——既拿我的心血邀功,顺便把我这个早几辈子就应该入土的人送给他们?”
“你要报仇!”沁凉坚持不懈,“是他们周家人害的我们背井离乡无依无靠,而你的半成品助长了他们的野心,直到现在我们居然还是逃脱不了他们的掌控,难道——难道你就甘心咽下这口气吗?你仍然要选择助纣为虐吗?你实话说,颜子璇,你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
湘哀揉了揉肿起来的眼睛。
“其实我认为在此之前我有必要先澄清一个事实,赵处长……实话实说?好,实话实说,我这两百年可从没想过要做一个好人——你以为是一年半的牢饭让我想通了?更早,早在我被赶出育幼堂上街乞讨开始,我就没想过做个好人,我当然不是什么坏人——至少坏得不彻底。假如这也算是一个失败好了。事实上我没法用单纯的几个字眼去形容那个时代的任何一个人——假如我用道德去回应战争,那他们又应当用怎样的方式来回应我?”
她看着三个人神情古怪,漫不经心地笑起。
“现在让我回头已经晚了。”她言笑晏晏,“我所求的,自始至终不过是一个梅玖微罢了。你早一百七十年不说,现在和我说——要我做,我一定死拖着终成品不放,我看着你们受尽痛苦,这样我心里才会痛快一些。”
屿阴算是看明白了,原来周湘哀的防备并不是毫无来由,即便是抛开颜子璇这一层身份也没有任何人用平等的、真诚的目光去看待她,所有人要么为她的外表而感到贬义上的新奇有趣,要么死揪着颜子璇的过往不放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目的。
即使周湘哀想逃离曾经的自己又如何,正如她自己淡漠的陈述,发生过的事情谁也不能更改。
而且梅玖微死了,她以为世上只有对她虚情假意的人。
她以为是这样。
屿阴便走过去扶湘哀:“走吧,别想这些了,平白让你难过。”
湘哀的手冰得像块石头,她没矫情,轻轻扶上屿阴的肩膀,苾离却不甘心让她就此离开,未经斟酌的话冲口而出:“如果重来一次,爻门那件事情,你会做什么选择?”
湘哀垂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阮宜罄,我本来就没有选择。”
她站起身,眼底有些空寂。
“无论我是否介入,爻门的人都会死,区别只在于死的方式如何。”她无波无澜地陈述,“战争难道是我挑起的吗?”
她们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僵持着。
湘哀咳了几声,神色越发颓败下去:“实话说我也没觉得谢今枝有多十恶不赦,谁都有苦衷,只是我从来不愿意勉强自己,如果你们不能体谅我,那我也没有体谅你们的理由。我真的累了……”
屿阴听她沉默了一会儿,觉得她应该是把话说完了,揽着她便要提步往外走。
却听见沁凉口中蹦出的“梅玖微”三个字。
她心里一惊,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糟糕的事情即将发生,几乎是同时去看湘哀的面容——苍白的脸上已经显现出灰败和绝望。
不应期?虚假的不应期!
她条件反射地去紧紧地抱住湘哀,但似乎已经晚了,湘哀浑身颤抖得厉害,抖抖索索地汲取着她身上微薄的暖意。
“湘哀——璇儿,求求你撑住,我们现在就回家,我们现在就——”
她同样颤抖的话音陡然变调,是湘哀死死地咬住了她的肩膀。
沁凉终于明白自己又犯了大错,然而于事无补,湘哀的病来得凶猛,她也是处在半清醒状态间,浑浑噩噩地咬住屿阴的肩膀借了一点力,但脑海中有什么声音叫嚣着让她毁灭一切,让她孤注一掷地打破平衡。
那是他们欠你的……你没有错……
谁的声音。
湘哀摇摇晃晃地躬子开始干呕,她连着十几个小时没进餐,胃里空荡荡的,她觉得恶心,旁人恶心她自己也恶心,她头晕目眩,周围寂静得可怕,眼前是刺目的白光,她浑身疼痛,谁抱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带着哭腔求她清醒,求她不要睡过去。
“阿玖……”
她按着胸口跌跪在地上。
“我还活着……”
“我……为什么还活着……”
她把梅玖微的尸身埋葬在名为永生不寄的牌坊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冰冷的砖石,盼望着牌坊如同口口相传那样有灵,让梅玖微和她重逢。她等着等着,一等就是百年,等到她自己都不再相信。
原来……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后来她甚至在牌坊边上定居,偶尔会痴痴地盯着那幢破败萧寂的死物,仅仅只是为了她心中那点虚无缥缈的念想。无数次午夜梦回,她盼着梅玖微能回到她身边,原谅她所有的刻薄冷漠,为她,哪怕只是温柔地为她别上那枚鸢尾胸针,低低地说一声:璇儿,别怕,我在。
合眼是繁华事桩桩件件,睁眼就只剩下日复一日冰冷的床铺和那颗早就腐烂朽败的心。
她等了一年又一年,终于心灰意冷,她开始盼着故人入梦,越是渴望,就越是再也没有梦到短暂到不值一提的往昔。
前尘往事被忘得一干二净的那些年她辗转过很多地方,永远是形影相吊。后来才知道她封存的都是些什么样的过往,年年忌日年年雪落,她捧着花跪在无名坟茔前,一跪就是几个时辰,她一寸寸摸着冰冷的墓碑,强撑着不让自己心中的情绪决堤。
原来那不过只是戏文里浅吟低唱的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原来没有了那个人,方知年年岁岁朝朝暮暮天天时时乃是蚀骨的心伤。她仍活着,却好像早已死了一般。
原来她当初轻慢嗤笑以为过客的绚烂年月,即便颠沛流离,即便贫穷落魄,即便只余残影,竟也是要用她漫长又漫长的余生去偿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