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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
幽州。
蓟城。
因梁军主动撤军,幽州又得了一个平安年。
夕阳未落,天边挂着晚霞如火,映下处处光彩绚丽。
城中各坊、市已是旗幡高挂,灯楼、灯山遍布,只等着日落点燃。
有那舞狮、游龙,优俳、角抵之徒,各自献技,引得看客们阵阵叫好。
又有那卖油饭、面茧各色小食的穿梭其中,沿街叫卖。
好一副欢乐的海洋。
河东事罢,郑大帅将主力让舅哥张顺举领着慢走,连大寨主都不带,自己只领亲军营一路急行。待从太行山里出来,干脆连亲军营都让自回定州休整,只由一队亲兵五十骑护卫,向幽州猛跑,总算赶在上元节这日午后进了蓟城。
安顿好护卫们放假,让其自去过节,郑大帅自入子城来见辽王。
子城内也是张灯结彩,红烛高挂。
进了城门,郑守义总觉着哪里不同,四下打量了一周,忽然反应过来,城门楼子重刷了朱红的大漆、换了门,城墙亦修缮一新,城内的积雪被推开几条道路。白的顶,青的檐,红的门,侍立四周的卫士们身着仪甲金灿灿,道旁城头的串串灯火辉煌,气象很是不同。
中官含胸驼背在前领路,领着郑守义来到殿前广场,此时正围了一圈人,熙熙攘攘。郑守义够头去看,只见中间立起一只硕大的灯笼样的物事,李家哥俩正在那里忙碌,李太公这老汉双手抱胸立于一忙,不时地指指点点。
张忠凑上去通报,辽王抬头望了这边一眼,隔着人群向郑二招一招手,继续忙碌,却是李三郎丢了手里的活计过来。
郑守义探问道:“三郎,这是作甚?”
李崇武与他有日不见,在这黑厮的肩上捶了一拳,道:“老郑,走一趟河东,你是打仗还是养膘去了,怎么看着你又胖了吧。”
这厮的毒舌真是惹人生厌,黑爷将有些隆起的小腹狠提一提,道:“胡扯。爷爷风餐露宿一岁多呢。”抬手指着在那个大灯笼,道,“此乃何物?”
李老三随口答曰:“孔明灯啊,就是大了点。”
孔明灯?看着比我老郑都高吧,这是孔明灯?能飞起来么?郑大帅可没心情跟他扯淡,但是眼看带头大哥围着那玩意忙得起劲,也不好上去打搅。
看他抓耳挠腮的,李老三笑道:“走,咱去殿里坐会儿,大兄忙完了就来。快了。”便拉着他去在一处偏殿说话。
宫人端来蜜饯糕点,李三向前一推不吃。郑二跑了一路,进城忙着安排了护卫就来见李大,午饭是在路上啃的两口干饼子,嗅着香甜的糕点,不禁涎水直流,取了一块方方正正、淡绿色的放进嘴里,顿觉一股豆香甜腻充斥齿间。
其实就是绿豆糕。
休看咱黑爷已是一镇节度使,可是在吃之一途,这个造诣就很有限,还停留在大口吃肉的水平上。
转眼一盘糕点蜜饯下肚,眼看李三不吃,二哥也不跟他客气,干脆都端来扫荡一空,这才觉得肚里稍稍踏实。
郑守义这边吃,边上李崇武就静静坐着,似笑非笑地看着老黑,瞧得咱郑哥都有点羞涩,摸摸嘴角,抓抓胡子,感觉也没有零碎啊。
“你看个甚?”
李老三自顾自摇摇头,不知从哪摸了一囊酒丢过来,自己也开了一囊,喝一口道:“放心吧。大兄不是梁王,你也不是丁会。着急忙慌的,切。”
郑守义一口酒方才入口,闻言一愣,双目连眨,忙将酒浆吞下,擦了擦唇角的酒水,正待问话,却见辽王已经迈步进来。
“二郎回来啦。”
看大李笑容爽朗,郑二直如拨云见日,道:“啊。河东事毕,俺便回来了。”
辽王一身剑服,简单扎个幞头,颇显干练,挨着福将坐下道:“来得正好,有事与你说。”
“哦。”郑二忙竖起耳朵聆听。
侍从端来糕点,辽王也取了一块轻咬,道:“草原上传来消息,你那两个儿子找到了。”
“啊?”
咱黑爷婆娘多孩子更多,他自己都记不得有几个闺女几个儿,再加上他常年出征在外,也就母大虫生得几个熟些。月里朵本来只是他抢回的战利品,两个娃儿与他相处时日更短,基本没甚感情。若非大李提起,事情都快忘了。
再说,此时此刻老郑哪里顾得上这些。
看他如此,李三插口道:“你这什么反应?早知你这当爹的都不放在心上,何苦一番查找。”
“哦哦。”黑爷也觉着不大像话,忙向大李礼道,“未知我儿何在?”
李崇文却好像有点难于启齿,向弟弟道:“三郎,你说吧。”
李老三咽了口酒,搔搔头,道:“打听到消息说,确在阿保机部里。两个孩子都很好,不过呢,嗯……月里朵如今是契丹可敦,两个孩子跟着她倒是没受苦,只不过……只不过……改了耶律姓。”
郑守义闻说,也感觉有点别扭。先是他老郑抢了阿保机的老婆,生了俩儿子,然后连女人带儿子又都被阿保机抢回去了,儿子还跟了耶律姓。“耶律?耶律倍,耶律光?”
这他妈的倒底是谁绿了谁呢?
郑守义轻声念了一句,儿子这就认贼作父了?
不见郑守义激动,更不见这厮羞恼,李三好奇道:“你不恼么?”
郑守义抓抓头,道:“恼个甚?爷爷没护住,我儿能好好活着便是大幸,恼个甚?哼,哪日提兵过去,再抢回来呗。”
李老三闻说,很是钦佩咱黑爷的豁达,竖起大拇哥冲他点了个赞。
辽王道:“今夜大埔,而后一同登城观灯。累了年余,这几日你我也该乐一乐。正好你家那母大虫不在,山北进献了数个胡姬,便宜你了。”
日暮时分,秦光弼等纷纷来到。
辽王于大殿设宴,众将济济一堂。
因郑守义是突然回来,秦光弼十分意外,上来与他把盏,笑说:“听城门说你回来,我还道彼辈看错了。”
黑爷心说,老秦这是学坏了呀,老子再不回幽州转转,那就真该出事了。
今天一进城,郑大帅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直至刚刚筵席开始,他才想通。不是别个,就是自己这两年在幽州时日太短,甚至开始感到陌生了。张泽这厮让他抓紧回一趟幽州,真是及时。
唉!他久在定州,只怕与幽州要渐行渐远,终有一日……嘶,不堪设想啊。
郑守义道:“老秦,射日都怎么换了麻利?”看见秦光弼,郑守义就想起这事儿。事关兵权,由不得他不关心。
秦光弼若有似无地看了老黑一眼没有正面答他。
这一瞬,郑守义找到了第二处不对劲。
席间有张德,有李承嗣,有李正生,有周知裕,他甚至看到了张万进、李小喜,一张张笑脸在面前晃动,郑守义酒到碗干,心里却深深地感到隐有一堵堵墙,横在他与秦光弼之间,在他与大李之间,立他们在彼此之间。
尽管从前他就知道有些事是回不去的,但是今夜尤为明显。
队伍大了!一切都不同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恍惚中,耳畔传来李三郎这酸丁的声音。
……
再回首,郑守义发现换了场所,自己正与李崇武站在幽州城头,凭栏俯瞰。
但见城下充街塞陌,聚戏朋游,鸣鼓枯天,燎炬照地,高棚跨路,广幕陵云,祛服靓妆,车马填喳。可是郑守义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是怎么上得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