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文松开始还有些过意不去,但他确实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知道,如果自己用家乡话跟人家道一声“慢点走”,就是爸爸不张口训自己,乡亲也得上前数落两句,“出外这半年多,咋说起谁也不懂的怪话呢?俺好腿好脚的,为啥要慢走哩?”
直到“走马灯”转了好多圈,武文松才意识到他们是干什么来的。
于是,他发火了。
他没敢对爸爸,那可是家里的绝对权威,武文松内心里怕自己的爸爸,要比武文杰怕他亲爸更甚。
他当然更不忍心对妈妈,他知道妈妈这么多年打理一个穷家有多不容易。
武文松把火撒在了才迈出家门不久,虔婆味道十足的那位老阿奶身上,连带着,把上溯到一早家里刚开门就来了的各色人等,全都骂了一通。
反正他们谁也听不见。
那些“走马灯”们不是别个,都是来相人的。
大家谁也没有想到,当年那个曾被耕牛倒拖着满地打滚的傻小子,在短短时间里,竟会出落成今天这副样子。
用“走马灯”们私下里讲的话来说就是:“武家那厮娃,走的时候就像条癞皮狗,才过了拉泡屎的光景,咋就成了只小狼狗了呢?”
话糙理不糙,还真就是那么回事。
其实,要说早先在村里时,武文松可真是巴不得家里能来提亲的,可那时,是越想有越没有。
实在没别的招了,他爸才咬牙轰他去找他堂哥,争取让儿子在工厂“刷一圈金”。
现在看这阵势,出去这一趟,儿子竟然练成了金身。
其实,可能每个人原本都是金身,但假如没有放在合适的地方,金身或被污泥包裹,或沾染铜斑铁锈,会让别人甚至自己都产生误判,把自己当成“泥胎”或是破铜烂铁。
所以,所谓的“镀金”,可能往往不是加上什么,而是减去什么,剥落掉的是那个蒙蔽自己的外壳,而现出的是闪烁光芒的真实材质。
武文松向爸爸妈妈认真宣布,自己目前正忙,不打算结婚,也不具备条件结婚。
当爹的听罢有些着恼,责问他还要什么条件?家里结婚的房都已经为他盖好了,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条件更大呢?
武文松脸上的神情是“虚心接受”,但嘴角的弧度却显示出“坚决不改”的意味。
在他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了他亲眼见到的城里人所住的那些房。
拍解放前戏的那片老破住房,工厂一排排的新旧职工宿舍,堂兄家住过的那两室一厅的房,还有堂兄现在的大房子……
他知道那些都还不是属于自己的生活,但在他内心里,他未来的生活,似乎也不该局限在爸爸帮他盖的那间大瓦房里。
要是从前,儿子如果做出这副样子,文松爸的巴掌早就呼上去了。
现在,他轻易下不了手了。
不单单是儿子大了,实际上,之前之后差不了几个月时间。
也不完全是由于儿子能自己挣些钱了,父母对于儿女挣多挣少,永远是无视的。他们关注的只是,孩子的钱够不够花,为的只是适时帮孩子一把。
一俟孩子能挣出够他自己花的钱了,父母只要不是急需,从内心来说,并没有要从孩子那里获取什么的想法。
只要孩子好,老人就安心了。
文松爸突然下不去手打儿子了,主要是从儿子眼中闪出光里,他读出了一个男人成熟起来的味道。
对于一些中国父母来说,打孩子是体现自身权威的一种方式,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甚至会认为那是他们给予孩子爱的组成部分。
什么时候,中国父母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会收手?是当他们发觉,孩子已经意识到,自己与父母在人格上是平等的那个时候。
武文松的眼里,就有那个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