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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承安觉得宿抚的遣词有些问题。
他虽亡国失地,仰人鼻息,却绝不肯自承宿抚所有之物,因此宿抚言间将他归于妾婢等卖身于人之流,强行将他占为己有,不免令人恼怒。
但他面上不露声色,只是微皱了眉,好似被肩上伤痛折磨得有些憔悴。
“来人是诸略,”应承安慢吞吞地说,“他来劝我杀子和。”
宿抚端着蜡烛俯身查看应承安的伤口,先行赶来的禁卫已经简单地为他处理了伤处,只是尚未包扎,能看到皮肉因为失血泛着白,把周遭染得一片红。
新君从战场上摸爬打滚回来,身经百战,什么血肉模糊的场景都见过,没有应承安那种娇滴滴的晕血毛病,但不知为何也觉得有些眩晕,慌忙移开了目光。
应承安嘴唇失色,脸上却看不出忍痛之意,眼尾带着一层红和水光,使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怜惜。
宿抚听了应承安的回答,无动于衷和他对视片刻,轻笑了一声:“既然是想杀朕,又为何对承安下手?”
应承安没从宿抚脸上看到自己想要的反应,他在心中揣度片刻诸略的遭遇,改回了敬称与谦辞,波澜不惊道:“陛下雄才大略,臣不过无知无能之人,上不能慰天地宗祖,下不能抚黎明百姓,不敢以一己之私妨天下。”
他还没有生出丝毫需得避讳宿抚姓名的意识,显然只是口头上言辞谦恭,不过想来也是,像应承安这种生来就身居高位之人,怕是至死也不会因权势为他人生出敬畏。
因此宿抚并没有察觉他这一点僭越,他戏谑道:“承安再这样奉承朕,朕就要当承安倾慕朕了。”
时人并不乏以男女情事喻君臣相得的癖好,兴致上来再肉麻的词都用得出来,应承安这回并未觉出异样,还镇定地说:“臣确实仰慕陛下才干。”
论平衡朝堂,施政宽民的手腕,宿抚拍马也不及他,但论绝境破局,推行政令的杀伐果断,他又远不及宿抚,若是能再度将他收于麾下,应承安能宽恕他这些犯上作乱之举,但宿抚未必与他想法相类。
应承安不期然想起了诸略的质问。
是一死求个痛快,还是苟且偷生求个见证。
宿抚仿佛一时词穷,他没再说话,将蜡烛放在床头,伸手接过撒了三七等止血药粉的白布,反手压在了应承安肩头上。
药粉在火上烤过,还有余热,但浸入伤口时疼痛似乎胜过火灼,应承安忍不住挣动了一下,眼尾的薄红立刻蔓延开来,继而被宿抚轻轻松松地一手制住,只能无声喘息。
宿抚手上用了巧力,尽量不碰触应承安的伤口,只是诸略临走时那一剑下手颇为狠辣,饶是他再小心避让,止血时也不免碰到豁开的皮肉,手中白布眨眼就被血打湿。
宿抚头也不抬,一探手从旁边恭敬候着的御医手中拿过一块新布替换,直到流血慢慢止住,将要凝成血痂才丢下白布,松开钳制着应承安肩头的左手,将他散落下的碎发捋了上去。
“诸略……”他沉吟着说,“朕记得他曾是承安的幕僚。”
应承安执掌东宫时搜罗了不少英杰,但是多为文臣,若不算隐在暗处的伯劳官,武官只有宿抚、诸略及蔺自明三人。
但诸略多在外奔波,未与宿抚共事,先皇清洗东宫时他丁忧在家,侥幸逃过一劫,蔺自明在应承安露出失势之兆时改换门庭,暗中投诚了先皇,在应承安被囚后往南方为官,不知宿抚改朝换代后又是什么遭遇。
应承安鬓角有些汗湿,宿抚伸手在枕下摸了摸,没找到原先留给应承安的那张方巾,只好用袖口潦草地给他擦了下,将之前的问题重复一遍:“既是为杀朕而来,又曾为承安僚佐,一击不成脱身离开便是,为何对承安起了杀心?”
以应承安的身手,诸略若真想杀他绝不至于失手,还不如说又是一遭苦肉计来得合情合理,宿抚想到此处,低头审视了一会儿应承安的脸色,觉得他大概还能再撑一阵,便挥退禁卫,扶住应承安未受伤的那一侧脊背,搀他坐了起来。
应承安膝盖上的淤青已经淡了许多,只是还有些酸软,无力支撑身体,他有点茫然地被宿抚从床上领下去,见宿抚无意让他跪来跪去,就靠在床柱上琢磨了一下宿抚的问题。
“想是因为臣不肯杀陛下,”他坦诚道,“肯为豪族世家驱使的傀儡好寻,像臣这般不懂事的,大约还是杀了利索。”
宿抚突然明白应承安为何称赞他才干,但他自满得意不过一瞬,旋即被更深的警惕取代。
那些或许不是应承安违心之语,因为过去他也这样称赞过宿抚,但不该出现在此时,应承安必有所图。
宿抚反驳说:“那他们当时便不该将承安推上龙椅。”
应承安换了条腿承担身体重量,他肩上伤口仍旧在火烧一样疼痛,染上血又被撕开的单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这一动就又往下滑落了点,露出大半胸膛。
宿抚目不斜视地抱走被子,正要掀开床褥,就听应承安轻声回答道:“若非是臣侥幸,或许当年陛下就已入主兴都宫了。”
这话一语双关,但宿抚轻易听出了他的隐喻,他停下动作,回忆片刻,怀疑道:“广宁王也容不下承安吗?”
广宁王应承黎是先皇六子,与应承安一母同胞,自小就跟在应承安身边,先皇晚年厌弃应承安,对他照料出来的应承黎倒是颇多喜爱,有意立他为太子,只是话音刚露出去,朝臣便起兵清君侧,扶持了应承安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