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是阴天。关仁扛把镢头,溜墙根,去到大队后院,藏在一个麦秸垛后,伸着头,支着耳,来回转着头,往两边看,听动静。忽然,他看见东边树后闪出来一个人,不由得往后缩身“唏”一声,细看那人竟是高峰,顿时惊呆了。那高峰手掂一把钉耙,猫着腰,伸着头,蹑手蹑脚去到那间小屋后窗台跟前,左右看无人,便举起钉耙,使把子朝上,把齿插进砖缝里,一个一个地撬起窗户圆圈的砖。他撬会儿,放下钉耙,手扳窗户棂,猛地把它拽下来,放地上,小声喊:“北斗!快逃走吧!”喊罢,掂起钉耙,退几步,一蹿东北跑了。关仁呆看着,想不到这个不露心机的家伙竟也想到了这一招。他想撵上去,替北斗妈说声“谢”!又想还是互装迷瞪好,于是他赞许地朝高峰去的方向点点头,又扭头看着窗户窟窿处。
屋里的北斗正蜷缩在墙角迷糊着,忽听有人喊,又见一束夜光照进来,细看后窗户成了大窟窿,顿时明白咋回事了。他站起来,钻出去,退不远,趴地上,看会儿,见无人,便起身往庄外跑去了。
关仁长岀一口气,沿着路边回到家,翻墙头去到北斗家,敲开门,给北斗娘说了此事。北斗娘又少不得流泪。关仁又劝一番,就回家了
北斗一蹦子跑到庄外,站住了。他知再跑秫秫就挡眼、看不见自己的庄了。他扭过身,看着朦胧的桃庄,思绪万千,五味杂陈。那个破庄是他出生的地方,有他童年的欢乐,长大后的伤痛。小时候,就在这个庄,就在这个庄的当街,他和小伙伴们一起玩打柴、撞盅、打弹子、摸瞎驴、摔洼屋、杀羊羔(老鹰抓小鸡)、藏老没(捉迷藏)。那是多么开心呀!他骑在大的脖子上,看戏、逛会、看玩灯。他最怕看玩灯时的“大头人”和“老叫驴”。“大头人”拿个拂子,张着嘴、笑不唧儿,一跩一跩的,哪挤往哪去。再不然是“大头人”用拂子一指,那头头戴长驴头面具、双手拄两根短棍、弯着腰的“老叫驴”便在圆圈“嗯啊——嗯啊——”地叫着蹦着打场子,几乎蹦到人身上。“大头人”和“老叫驴”都把小孩吓的赶紧退。他最爱吃大买的水煎包;咧着嘴、露着陷、黄灿灿、暄腾腾、带锅焦,一咬一口油。解放后,他的生活一落千丈。他看不尽白眼,恐怕将来连媳子也寻不上。然而,他却恨不起这个村庄。庄西头有他的祖坟,那里埋着他大、爷、奶及祖宗的尸骨。那是他的根。人像树一样不能没有根。每年清明节前,他都去修祖坟,把坟土拍得瓷明,再剜两块土当人头摞在合葬的坟上面。每年三十,他都要拿着捆头炮,逐坟说着“大、爷、奶、太、老祖宗,回家过年啦”的话,然后放仨炮,走着又在十字路口放着炮,把神请回家,摆供品、点香烛,放鞭炮,磕头,烧纸,过罢正月十五把他们打发走。然而,这一切将成为往事了。他这一走,就再也不能修坟祭祖,请神回家过年了。还有他那苦命的娘。他在家,日子虽苦,娘却有依靠。他走了,娘孤身,没了依靠,只有牵挂和眼泪了。然而,他不能不走;班房等着他坐呢,说不定会死里头,活着总比死了强。他活着,娘能盼儿归。人有盼头,再苦也要想法活。他死了,娘就没盼头了,怕是也就活不成了。想到这儿,北斗又朝村庄看一眼,双膝“扑嗵”跪在地,向东重重地磕仨响头,哽咽着说:“娘!儿走啦!”便一咬牙,一抹泪,站起来,转身大步向西走去了,弯弯的高高低低的夜色朦胧的土路上,响起他沉重的脚步声。
华印睡在办公室的套间里,天亮时,起床打开小屋门,见此情景,大惊失色,马上用大喇叭把大队干部喊到小屋里,给干部们说:鸡叫三遍时,他出来解手,听见后窗户有响声,赶紧开了小屋门,见北斗不知把窗棂是咋弄掉的、正扒着墙从窟窿里往外跳,就赶紧蹿过去抓他,一把没抓住,北斗跳下去跑了。他跳过去撵。谁知北斗跑得快;他没撵上,让北斗跑了。关仁说:“这个北斗,真胆大,竞敢逃跑!咱以后抓不住不说,抓住直接把他送司法科!”高峰说:“早知他跑,咱也把他捆起来、扔屋里!”程旋砸着嘴,说:“早知这样,咱也多个人看守嘞!”春光说:“早知尿床,光一夜不睡咧!”大家又决定,让华印去给书记汇报。华印吃罢饭,骑着车去到县党校,给书记说了那排子咋撵北斗的话。书记说:“这事也不全怪你。谁没睡着的时候呀!他安心跑,你睡他身边也不中,再说,你也发现咧,也撵咧,黑更半夜,不好撵上。”
华印回家了。宏泰恨没给大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