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两人坐在榻上,各自捧着书垂首而读,桌案上还摆着几碟果子糕点,精致可人,一抹淡香燃着,愈发显得静谧自在。
若云推门而入,与穆轻眉耳语几句,便听穆轻眉与承兰道:“我先出去一趟。”
承兰点头应了,倒是从这互动中猜出近来的局势走向:只怕是圣旨虽未下,“被诬陷”的妾室却已经被放了出来。
公主府正堂,飞云双眼通红,见到穆轻眉,竟没有大仇得报的欣喜,只是满脸的盲目无措。穆轻眉叹了口气,想她到底还是才刚十八的姑娘,先前一段时间,已是辛苦,便上去安慰:“苦了你了,往事已矣,该走出来了。”
飞云盲目的摇摇头,面上戚然:“公主,程栩说,说不是他……那是谁啊?谁啊?!”
“去刑部调卷宗!”,穆轻眉皱着眉,拉飞云坐下,又好言好语哄她:“你这些时日忍辱负重,帮了我兄妹大忙,我不会让你母亲死得不明不白,你先安顿下,行吗?”
飞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儿地点头,还说着:“在牢狱里,程栩说……程栩说,他审完我母亲便放了她,并不曾玷污她……可,可是,您也查了,送母亲回来的人确实是程家小厮啊!”
“公主,真要去?”,若云不反驳她,只再次确认,给予穆轻眉反复思量的时间。
理智回来,穆轻眉扶额叹息,无奈道:“我们兄妹俩,是没这个权力调刑部的案子的,稍有不慎,打草惊蛇,满盘皆负,罢了。多派些人好生打听。”
身旁少女浑身冷着,眼神却是死寂的,握着穆轻眉的手,道:“公主,奴还没和您说过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吧?”
穆轻眉一愣,答:“被折磨至死……”
“青楼女子,哪个不是受折磨的?”,飞云咬住唇,将抽泣堵在嘴间,道:“若是寻常的惨况,我们这些人,便当作命,咬牙认了;可母亲……”
“折磨”二字的含义,到这时候才进入穆轻眉的认知,冷意如刀似箭,描摹出身为皇家女,最不曾见识过的……肮脏不堪:
对于有孩子的青楼女子,自己的自由早已经不值一提;活在泥污里,如何让孩子逃离才是正事。
飞云的母亲,便是如此,身处肮脏之中,心中却总留着一方净土。
可钱,是对于她最大的难题,眼见着女儿来了月信,赎身的钱却还是没攒够,她终是忍不住,偷了财物。对于这些身无长技的人,就连偷窃的手段也算不得高明,转瞬便被发现,她被一路拉着头发送到京兆尹处,尊严扫地,颜面尽失。
彼时还是京兆尹的义顺伯果然是仁义慈悲,知晓其间难处,竟帮忙还了钱,差自己的小厮送女人回去。
——但是整整一月,飞云没能等到自己的母亲。
再回来时,那本是明艳动人的女子,早不成人样。
穆轻眉是偶然瞧见卖身葬母的飞云的,彼时只觉得这姑娘有骨气,身处青楼,却要堂堂正正地葬母,听到“不成人样”,其实也没怎么细想,只猜想是人瘦得皮包骨头。
而如今,在飞云的哭诉中,她才终于有所了解:
那一心想让女儿逃离炼狱,竭尽十数年在脏污之中向女儿展示美好的母亲,回到女儿身边时,既疯且哑。
“男女之事”,本是情之所至,却有人借此将人折辱至疯魔。
那母亲,浑身上下无完好之地,承接欲望之处,竟成了受刑的所在,血污腥臭,不堪直视。
飞云瞧见这境地,已经做好了打算,哪怕是鸨母当即便让她接客,只要能容母亲好好养着,她也愿意了。
谁知好不容易请来了大夫,竟被告知,飞云母亲已被灌了硫磺,嗓子早被烧哑了,内脏亦是损毁,活着……就是受罪;吃药,亦是折磨。
最后,飞云只买了一味药,当晚,用那药送走了母亲。
她们用“认命”二字逼着自己咬牙忍耐了这许多年,原来从不曾明白在世家手中,她们的“命”究竟能有多残酷。
一个月,做世家的玩物,代价是一条人命。
飞云不知道母亲被逼着灌下硫磺水的时候,是不是也是作为玩物,给那些人带来刺激享受。
她甚至有些庆幸,母亲疯了,没能逃过肉体的折磨,是不是好歹逃过了灵魂的折磨。
穆轻眉身体冷下来,血淋淋的事实摆在她面前,让她不敢直视,更不敢想象。
“砰”的一声,穆轻眉听到拐杖落地的声音,承兰扶在门口浑身发颤,大口大口地呼吸,却不像往日一般跌落在地,刻意展现软弱。
然而他此时的境况,反倒显得越发反常。好像陷入不可逃脱的梦魇一般,神智都没了大半。
穆轻眉忙不迭过去,扶住他,才发现这人抖得厉害,一双眼睛已经蒙上了薄雾,灰败得像是身处炼狱。
“承兰?”,她早顾不得指责承兰为何过来,只觉得紧张担忧,一叠声地柔声问着。
男子终于回过神来,看着穆轻眉的眼神渐渐清明,竟有看救命稻草一般的神情。
扯出一丝笑来,他恢复理智的一刹那便收回了手,仿佛是怕自己的不堪沾染到穆轻眉身上:“殿下,劳您帮忙捡一下拐杖。”
他落了座,实话实说:“承兰知道些义顺伯府的事,或许能为飞云姑娘解一二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