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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十六年,二月二十五日。
辽东,李成梁府邸。
“听闻皇上传令辽东,要儿子赴京入贡,以示忠心。”
努尔哈齐坐在下首,手中的弓箭换成了怀里的琵琶,
“儿子特意向龚先生学了一曲,想以此献予天子,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努尔哈齐一面说,一面在嘴角衔起一丝薄笑。
他的双眸黑亮亮的,亮里头浸着湿、透着润,跟辽东的旷野很不协调。
在朔方远地,要么冰雪,要么烈日,要么长风怒号,要么飞沙走石,湿润的、明亮的景象极为罕见。
偏生却长在努尔哈齐的眼睛里。
无论他的继承人皇太极在《清太祖实录》中如何删改他父亲的事迹。
将他编撰成平淡无味的战神也好,将他描绘成独爱于孟古哲哲的情种也罢。
史册中再失真的形象也无法遮盖住努尔哈齐的这一双眼睛。
皇太极不懂他的父亲,他继承了他父亲的权势,内心却对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小鞑子无比鄙夷。
皇太极想要的父亲是《清太祖实录》里面的那个由他虚构出来的清太祖。
那个史书上的清太祖杀伐果断,百战不殆,无所畏惧,只知天下而无有情爱。
皇太极无疑是轻视他父亲的。
否则他怎舍得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抽去血肉,塑成了一座全无心肝的满清牌坊?
万历十六年的努尔哈齐有血有肉,有情有爱,他是长于刀下的骚鞑子,山海关外的海东青。
旷然如空的天地开了他的窍,甚么样儿的文明产物到小鞑子手里都是一学就会、一点就通。
此刻努尔哈齐抱着琵琶,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成梁,眼里像是蕴着一簇火,酿着一捧雪,又像是扑棱着一只蝴蝶。
李成梁却兀自低着头呷茶。
他这会儿的心里或许是有些懊悔的。
养鹰的人会把鹰的眼睛缝起来,慢慢地熬它;驯马的人会用马鞭笼头,让它忍受百般折磨。
而他用三年养出的小鞑子却仍是出尘清静的烈焰,拥有的是萨满祭神的宁静魂灵,信仰的是杀尽世人以飨不朽的长生天。
全因他自己的不舍,才成就了一个血肉丰满的努尔哈齐。
其实李成梁是完全可以制止他的,建州酋长赴京入贡一事由顾养谦和张国彦监督,天子如此决断,他李成梁还能揣摩不出那颗反复无常的圣心?
但他甫一抬起头来,就被努尔哈齐的眼睛说服了。
皇太极不知道他父亲年轻时的眼睛会说话,就像他假装不知道清太祖的毕生所爱是汉人。
“好。”
李成梁又呷了口茶,
“你唱。”
历史上的努尔哈赤当然精通琵琶,小鞑子从来不吝于展现他的音乐才华。
这份慷慨倒是不分高低贵贱的。
譬如万历二十三年,朝鲜使者申忠一拜访佛阿拉城时,努尔哈齐就在宴上弹着琵琶,与这位朝鲜使臣又唱又跳。
抛去清太祖的光环,小鞑子其实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男人,既非豪杰,亦非恶鬼。
北地干冷,努尔哈齐手中的琵琶显然是经过保养的,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如珠如玉。
又像弓箭射出去的光,刀剑打斗相缠时弯折的弧,锋利之中自带冰冷。
好在龚正陆是浙人,学的是吴音,教的也是吴音。
因而努尔哈齐一张口,唱的也吴音痴缠绵密的腔调。
但听他头一句便唱道,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李成梁的茶咽不下去了,
“宫商紊乱,荒腔走板。”
李成梁将茶盏往旁边一放,毫不客气地开口道,
“你选甚么不好,非要唱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
努尔哈齐顿时停了下来,他怕就怕李成梁不说话,
“此曲乃是取‘归汉’之意,儿子不通文史,只知‘文姬归汉’是出自《三国》典故。”
李成梁道,
“蔡文姬归汉,乃是重回故土,哪里是你这般唱得?”
别的文史努尔哈齐一概支支吾吾,谈到《三国》却是他的所长,
“母子相诀,文姬自是悲戚。”
李成梁回道,
“蔡文姬是为匈奴所俘,虽生二子,但实为匈奴所迫,有生之年得以归汉,已是万幸,何来悲戚之说?”
努尔哈齐手一拨弦,“铮”地一声,清越乐音荡出岁月悠悠,
“父亲怎知文姬不爱那左贤王?”
小鞑子那一双精彩无比的眼睛在李成梁身上一动不动,
“曹操赎她,只是为了她腹中的诗书,而文姬遇到左贤王时,却是身无长物。”
“左贤王却依旧能怜她惜她,将她和其他匈奴女子一样养在帐中,教她像匈奴人一样活下去。”
“文姬才情卓绝,怎能不知那匈奴与大汉之间,谁为真心相待?”
努尔哈齐这一招是很绝的。
堂堂清太祖以女子自比,把匈奴和大汉的位置都颠倒了过来,直要把一个辽东总兵搅得不顾原则,不分敌我,不辨是非。
李成梁偏了下头,嘴角也跟着他那偏头的幅度弯了一下,他早发现鞑子是不要脸的,
“汉人的故事逻辑,同外夷的总是有点儿不一样。”
努尔哈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