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正一看着罗奇,他的右手还拿着钢笔,手压在那页稿纸的最下端。罗奇突然意识到杜正一此刻的神情居然是严肃的,他不禁有些受宠若惊,杜正一对付他的态度一直有些像是在逗宠物。他还没有反抗过,毕竟两人之间被年龄阅历能力和知识砸开了一条沟,他没有那么自不量力。不过谁能想到不经意间他竟能逼得杜正一严肃起来,这可让他有点抖起来了,“我也很喜欢计算机。我觉得从技术上来说,预测早晚有一天是可以实现的。”
“我没有说技术上不能实现,”杜正一说道,“我只是认为预言没有意义。”
这就有点像强词夺理了,罗奇暗矬矬地想到杜正一竟然有这么中二的时刻。
杜正一仿佛又一次看出了他的想法,摇了摇头,“除非你姨妈决定一辈子就做个世界的旁观者,只盯着结果自娱自乐,那我就没什么说的了。未来永远是动态的——你知道预测结果,你做出改变,预测结果就不成立了,所有观测点都作废,结局依旧是未知的。”
罗奇呆住了。
杜正一倒是继续回到了话题起始的位置,“时间学的分支不过就是两个,除了朝向未来的预测学,还有朝向过去的观测学。时间是一条不循环的路径,过去的时间点可以观测,但是过去不可改变,所以这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跟预测学一样没有多少人愿意去学习。这些就是时间学为什么是法师冷门学科的缘故。说了这么多,学弟你不会是马上要上四年级,需要选择专业,结果懵逼了吧?”
罗奇没有否认,他现在对杜正一生出了一些真正的崇拜,就像小男孩对着一个不论是打游戏还是逃学都比自己来的酷的大男生,他开始有点心甘情愿给杜正一做小弟了。
他刚想再说点什么,杜正一的目光却向他身后飘去,他连忙回头,刚巧看到茶馆门框上挂的招财猫半帘被掀开,一个穿着睡衣的老人走了进来。那人好像有些没睡醒,走进来的时候目光呆滞,一只手还插在睡衣的口袋里,脚上拖拉着一双半旧的棉布拖鞋。要不是他的脸上有一小块脸谱似的刺青,发型又酷炫如狮鬃,那罗奇可真要当他是在小区里游荡的老年痴呆了。
老人看见了杜正一,对他点点头。杜正一略嫌没礼貌地也朝长辈点了点头就算是打招呼,接着就不理罗奇了,埋头在他的论文上又是一阵狂写。
老人拖拖拉拉地走过来,在罗奇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下就沉默地望着窗外。罗奇被他的阵势压住了,有点不知所措,也跟着看了看窗户,窗户玻璃的正中间学人类粘了个圣诞老人的招贴画。可是店家似乎还嫌不够伪装,又在周围画蛇添足地贴了个五个福字,上头还不伦不类地悬了个鲤鱼旗。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街对面二层楼的火锅店,里面正有不少食客,火锅煮出来的蒸汽模糊了窗子。
罗奇没看出窗户有什么可看的,就拿过一个空杯子,扯过茶壶在杯子里倒满水,送到老法师面前,“您请。”
老人仿佛这才突然注意到身边还有一个大活人,转过头来打量起罗奇来。罗奇没想到老人从呆滞的沉思中醒过来,眼神竟然锐利如鹰隼,他被盯的有点不舒服,干巴巴地笑了笑。他又想起杜正一来,趴在桌子上把胳膊抻到最长,终于碰到了杜正一手边的茶杯,拽过来也勤快地续满了茶水。
杜正一随口骂道,“把你懒得,你就不能站起来拿茶杯吗?你屁股离不开轮椅是怎么?”
“是,老妈。”罗奇把他的茶杯推回去,不痛不痒地又转过头来看了看老人,没脸没皮地朝老人傻笑了一下。
“你是谁?”老人问道,仿佛许久没说话了,嗓音有些枯涩。
“哦-他嘛——”杜正一拖着长音懒洋洋地说道,抬起眼睛瞥了罗奇一眼,露出一丝坏笑,“他是我的吉祥物。”
哦你妈!罗奇在心里诚恳地问候道。
“刘璃法师让我这次带着他。”杜正一解释道,“说我只要带着他,就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仙寿恒昌,芳龄永继。”罗奇憋不住揶揄地接了一句。
杜正一睨了他一眼。
老人严肃的脸上微微有了些笑意,他问杜正一,“你不知道他这话的出处?”
杜正一的脸有些臭,罗奇笑出了声,他看出来杜正一不习惯无知。他转过脸笑着向老人自我介绍,“我叫罗奇,今年读大学三年级。”
老人点点头,若有所思地伸出双手,掌心翻向上,仿佛捧着一捧无形之水,罗奇立刻注意到他戴着一枚戒指,而且手心掌纹很乱。他知道自己关注错了重点,不过又想到老人的手指奇长,骨节明显,哎呦,这适合做传说中的刀客啊,金毛狮王。再次回过神来,他终于感觉到老人正在召唤着什么的力量,辐射出来的磁场十分强大,就连他这么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微微的静电刺痛。
有什么东西在金毛狮王的手里成型,罗奇看不清楚,仿佛是光影在迅速流转,他的眼睛徒劳无功地追随着,最后还是没能辨认出一个形体来,一切就在那双手中归于寂灭。他困惑地看向杜正一,后者对这一切仿佛视若无睹,正专心致志地在论文的结尾划拉上牛逼闪闪的夸张签名。感应到了罗奇脑袋上的问号了似的,他抬头扫了一眼,随口说道,“基于无穷数据的信息抽取。”
罗奇觉得这几个字很熟悉啊,想了一下突然想起是明天晚上的学术报告主题。他没憋住,又多嘴说道,“人类用互联网连接数据资源,信息查找可以通过搜索引擎来完成。”
杜正一没理他,罗奇没想到给他解释的是金毛狮王。老人放下了双手,似乎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温和地给对他说道,“即便是人类,也明白大脑从混沌中提取数据的速度是非常快的,这一点哪怕是他们最先进的计算机也无法比拟。我们比人类在这方面稍微幸运一点,我们的大脑很擅长处理信息,这是我们的优势。”
罗奇敬畏地点点头,老人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力量,掩盖在一层谦虚的结界之后,深不可测。但是杜正一就好像对所有的权威都免疫似的,他在对面把他的论文摞在一起,放在桌面上“乒乒”地磕齐,往老人面前一扔,“交论文。”
罗奇不禁更加佩服起杜正一来,没大没小不怕招雷劈。
老人拿起论文,从一叠稿纸里把卷起边的一页仔细找出来,慢慢按平。罗奇看着他迟缓地摩挲着那页纸,再小心地把学生的论文码得更加整齐,不知怎的又走了神,想起小时候外公把他到处乱扔的玩具收回来,也是这样慢慢地把坏了的地方一点点修复起来。老人向他说话的时候,他就根本没听到。
杜正一不客气伸过长腿踹在他的椅子上,把他吓了一跳。
“老师问你话呢。”杜正一自在地说,就好像踹他椅子的不是他似的,想想还加了一句,“走神王。”
狮王就比他的学生有耐性多了,看他不明所以,就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你对人类的文化十分了解?”
“十分了解?文化?”罗奇挠了挠脑袋,不知该怎么说下去,“说我吗?”
老人的脸上又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你的作业论文里引述了大量人类的经典作品,你的实验环境阐述部分也有电影的桥段,你的导师不太喜欢你那些累赘的描述方式,认为你的思维能力一般,说理不强,所以给你的分数都不高。但我认为那只是因为你的想法更像人类而不是法师,你熟悉人类社会,也许你还还有一些人类朋友,你花了大量时间在人类社会中。你也许经常偷奸取巧地使用人类的工具来代替耗费脑力的法师技能,所以大脑里法师的那一部分一直得不到恰当的发展。”
罗奇尴尬地僵硬着,满面羞红,想到自己居然在一间老茶馆里被一个穿着邋遢睡衣的老人批评,又有些恼羞成怒。的确,法师从来不会去瞎编故事,空耗精神,像他一样时不时沉迷在人类的小说世界里,大概就像人类的孩子沉迷网瘾一样,是要挨揍的。
“我不是批评你。”老人和缓地说道,叹了一口气,“大多数法师们的视野太过狭隘,我们都需要更开阔的思路。”
狮王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了下来,凝望着桌面上的茶杯,罗奇发觉他又陷入了刚进屋时的那种恍惚状态,仿佛灵魂已经漫游出了躯壳。狮王的鼻子很扁平,罗奇又想起了斯芬克斯雕像,差点笑出来,连忙回头去看着杜正一。杜正一好似对狮王的这种情况见怪不怪,左手端着茶杯自得其乐地喝着茶,右手修长的手指流畅地引导着桌上的一只竹勺隔空绕着他的指头转圈,打发着等老人回神儿的时间。罗奇羡慕地看着,有些人使用能力就像山泉溢出泉眼一般自然,可他自己就像一口枯井,要费尽力气才能挤出一勺水。
斯芬克斯终于醒来,竟然还能接到上一句话上,“正一对人类世界所知甚少,你刚好可以弥补他这部分的不足。”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罗奇看出来了,他们谁都没把老人的忠告放在心上,他禁不住笑了出来。好在杜正一也不是什么没有幽默感的书呆子,眼神里同样有笑意一闪而过。
茶馆的磁带放到了头,老歌声止住,屋里乍然安静,对门火锅店门口的音响占了上方,隔着窗子送来格外造作的男性唱腔,“小妹妹送我的郎呀,送到了大门南啊,顺腰中我就掏出来两块大银圆呐,这一元给我的郎买上一张火车票哇啊,这一元给我的郎买上一根儿中华烟。”
杜正一脸色一黑,老人也怔了一下,只有罗奇笑了出来。他起身去给录音机里的磁带翻了个面,老歌金典就又唱了起来,压住了对面岳云鹏的新歌。
气氛变的有些随意了,反正罗奇是这么觉得的,老人对他没什么苛责,所以他就觉得自己可以跟老人随便聊聊。
“您老一定是个大法师,但我不记得哪位大法师像您这么酷,不但留长发还在脸上刺青。”他随口说道。
仿佛在茶桌上扔下了一枚炸弹,他们两个人同时瞪向罗奇。罗奇一怔,不知所措地看着老人,老人的目光凛冽得仿佛想要刺透他的灵魂,弄得他十分不舒服。他求助一般地去看杜正一,杜正一的神色柔和一些,可他的目光是计算的,仿佛正从他的脸上身上疯狂地收集参数,进行计算。
罗奇尴尬地坐着,觉得自己像个傻逼,一定是说了什么老人忌讳的话,他不懂入门问讳,杜正一也不提点他。他干巴巴地笑笑,硬着头皮往下唠,“学生能有幸得知老师的姓名吗?”
“我叫裴枢。”老人慷慨地回答了他。
他大吃一惊,这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就算是他这种混日子的法师学徒也是知道的,这下他终于紧张了起来,手心冒汗,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差点开始抖腿。
倒是杜正一把他从惊慌失措中解决了出来,他在桌子对面问他,“你能看见老师的头发和脸上的刺青?”
罗奇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吞了口唾沫,点点头。难道他能看见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按照鬼故事的说法,那也应该是看见灵魂或者精灵什么的吧?能看见毛发和皮肤上的疤可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杜正一瞥了裴枢一眼,“我猜老师现在也没穿得衣冠楚楚吧?”
罗奇点点头,虚弱地说,“睡衣,还有拖鞋。”
杜正一满意地点点头,“我就猜是这样。”
“怎么了?”罗奇虚弱地问他,希望他发善心好好回答问题。
杜正一又打量了他一番,恶意满满地笑了,“就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