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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峭的冬日乍泄出一丝寒意,漫天纷纷洒洒的雪花飘落在男人冗长的披肩之上,随风缱绻,几度翻滚,又覆住那几滴刺目的殷红,又误入那一盏滚烫的杯中,六瓣晶莹融化的时候,像眨眼的星星,像她的笑容。
男人捏着茶盏的平稳手臂,忽然随胸膛震颤了起来,一阵一阵,低沉的笑声,砂砂的浊浊的,像是从肺里一点点挤出来的,将面部生硬的肌肉都撕扯开来,一个足以让人看得怵目惊心的笑。
寒冽的天似乎更冷了,冷的将人四肢百骸都渗透,一如毒瘾,一如思念。
刘管家稍稍抬起头,眉髯之上还逗留些雪星,眼前笼上一层阴影,渐渐的又挪移开。
那袭清隽瘦削的背影,悄然远去,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又像一架残剩口气的骨骸。
脚步踩上厚雪,没有一丝声。
一个曾经顶天立地的男人,一个披斩天潢贵胄的王,仿佛下一秒就会倒下。
膝盖底的雪不知何时融化了,浸入皮子,侵入骨头,才后知后觉。
刘管家扶着地起了身,几十年未白的发,几个月内银鬓斑斑。
“阿慎,场主回庆家了。”
“我跟着。”
青衣掌事起身,将嵌入玻璃碴的手心随意掸了掸,刘管家拿过石桌上的玉凝肌,粗糙的大掌缓缓阖在他的手心,轻轻的拍了一下。
“晚上,给场主加一床被子。”
顾府的门口落了一层厚雪,无人清扫,只有一处空地里安静的坐着一只大黄狗,两只耳朵机灵竖起,双层睫毛上堆着细雪,时不时抖动一下,目光依旧炯炯的望向远方,好像那里有什么人,会随时唤它一声。
浅底革翁靴从面前走过,黄狗便起身,四肢蹄子甩了甩水,默默的跟在身旁。
鹅毛绒絮翩飞,皑皑白雪大地,一人一狗背影相携,越来越远。
……
院落中有风吹过,扬起一卷画册,檀掌事给老夫人熬好药羹后,打荔园出,带人过来收拾石桌。
一桩桩调方制药的器皿、汁草全都被小心收拢到了药篓之中,还残留几丝温度的石凳上,几片被捏碎的茶盏,几丝浓稠染上的血液,也很快被掏出的帕子悄无声息的擦拭了干净。
小嫣闷头跟在后面,不知在闹什么别扭,鼻子一吸一吸的,眼圈泛红,咬着唇死也不肯说话。
“把干果都搂过来。”
“喏。”
她抻着手,用袖袍揩了把眼脸,生怕弄脏了什么似的,干净的双手小心翼翼的捧着石桌上的干果,板栗、松子、杏仁、榛子、碧根、花生……
同翻炒端过来时一般,一颗不多,一颗不少。
檀掌事把东西都装好,摆弄着药篓背扣就上了身,朝药阁走,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余光落到那卷画册上,久久来了一句。
“送到场主房内吧。”
小嫣没说话,只是一个劲的点头,捧起画册就撒奔子朝乾宜斋跑。
或许是太激动了,或许是上台阶的时候,雪太滑,冷不丁的摔了一跤,半个身子磕在柱子上。
索性把怀里的册子拿出来看,完好无损。
但人却不知是磕疼了还是怎么的,红彤彤的眼眶里豆大的泪珠就这砸了下来,一连串径直砸在那画封上。
等她再回过神来,一个劲的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大雪纷飞,北风呼啸。
直到身后有声稚嫩的‘姐姐’传来,女子这才撒开脚步跑进了乾宜斋。
腊月的天,总是很快就黯了下来,没有光,斋内视线朦胧模糊,隐约嗅得香炉中的檀香也熄了有一会。
小嫣慢腾腾的摸过火石,轻轻擦亮了红烛,‘欻’的一下,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通红的火光映的四周梁头不甚鲜明的红布都熠熠生辉,和大喜之日的场景甚为相像。
她放下火石,捧着手中的画册,走到书桌旁,与其它三卷落到一起。
一丝风从未关严实的花窗缝隙陡然吹过,不期然扬起了画册的首页,霎时间,小嫣的视线定格在那双交叠的身影上。
满地都是黄灿灿的油菜花,那么美,却生生被衬成了背景。
她言笑嬉闹,眉眼粲然,趴在男人背上,一手搂着男人的脖子,一手轻轻触他的腰,鼻尖嗅着那发顶芬芳的气味,满脸的享受,生动鲜活的仿佛要跃然纸上。
“叔,您身上真香,比女人身上还香。”
像是被火灼了,小嫣指尖轻微的颤抖了一下,眉间渐渐囊起了褶皱,有泪珠砸落到抖动翻页的手背上。
第二页,碧波荡漾,绿柳成荫。她似是刚从水中冒出半个身子,懵然甩了甩秀发,倾城额间有轻盈的水珠滑落,顺着流畅的五官划过生笑的脸颊,一直延入胸间,纯然的连芙蓉都及不上万分之一。
“清叔解衣服做什么?难不成也想下来凉快凉快?”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厚重的乌云被狂啸的冷风推来推去,晃得屋内的烛光摇摇摆摆。
小嫣缓缓坐下了身子,一遍一遍的翻着画册。
第五页,有片皎洁的月光地,照的人影葱茏,有一个清隽挺拔的男子低头看着一个踮起脚尖的小女人,眼底有细碎的光,就像看到了一片星辰,袖袍下的指节越攥越紧,景致美的不像话,他迷恋的不成样子。
“为什么叫我叔?”
“我们那边,管年龄大的都叫叔。”
第九页,是一处斑斓纷繁的衣庄,有一个轻颦着眉头,面色痛苦的娇小身影撞进了男人宽阔的怀,扯了扯凌乱的衣襟,不悦抬头,才发现男人烫红了的双耳。
“咦?清叔,你的脸……是生病了?外面下雨,肯定是淋感冒了吧?”
第十七页,在一座碧波荡漾的河畔,河中有凫水的白鹅游过,悠然宁静,时光静好,男人紧拥着怀里的小女人,舒朗的眉眼灼灼生辉,一如大婚宴席上笑的倾倒众生。
“小白,我要娶你了。”
“回去吧,我等着你提亲。”
第四十五页,是生机勃勃的温园,她坐在男人衣摆处,鼓着小脸剥开干果,一边咀嚼一边扬起脸明媚的问他,神情可爱的像只偷吃的松鼠。
“清叔,咱们以后生多少个小包子?”
“八个。”
“八个!”
她惊得差点噎住,男人伸手轻轻抚着那飞扬的发丝,眼底的宠溺满的差点溢出来。
“夫人辛苦些。”
第八十页,……
抒不尽,画不完,写不了,道不出。
如果说他们之间的美好,太多太多,多的满了,满的快要漫出来,所以才致于一时间抽走了所有的爱,人就空了。
小嫣一直看到深夜,冷的浑身发僵,终于忍不住困倦,趴在了桌子上,或许是冻出了幻觉,迷迷瞪瞪之际,她仿佛又想到了场主大婚那夜。
十里玫瑰红,漫天烟火香,长长的红毯,满座的宾客,摩肩接踵,红飞翠舞。
喧哗换盏声不绝于耳,红绸绿缎匹眼花缭乱,甚嚣的锣鼓,醇厚的酒香,最美的新娘,最红的嫁衣。
原来那都是一场梦!
忽然来的一阵乌压压飓风,藏污纳垢的卷走了一席红衣,快的让人看不清,便浸入无边黑暗的河流。
她看见场主伏在地上,手里撑着一把刀子,一步步朝着青石河挪去。
鲜血拖了一地,红火的烧人眼,连嫁衣都逊了三分。
幸而……白徒贵宾步如生风,气概绝伦,伸手便夺下那伤人的利器。
男人却忽然像是疯了一般,眼睛红的骇人,拼着半残的身子与白徒仙君过了千万回招,昏天黑地,不见日月。
失了所有的希望,泄了满身的戾气,他最后哭的像个没有办法的孩子。
“她说过,走了会带走我的心脏,她忘了。”
那断续的委屈低吼,至今都能听得她耳目发颤。
顾府大喜之日,遣散了五湖四海所有的来宾,撤掉了方圆百里迷眼的红毯,老夫人当庭昏倒在喜堂,场主一夜之间白了头。
一场欢喜,一场凉。
半生情浓,半生伤。
当夜的滂沱熄了十里屋檐上的红笼,江璃儿服毒死在喜床,刘管家驱散了玉春半堂。
剩下的宾客,不过炼丹寨师徒二人,白徒山神仙夫妇而已。
场主昏迷了整整十日,醒来的时候,第一句话是,‘小白,过来。’
一尺道人左右把脉,确定他食了噬魂丹。
这世间,还有人食了噬魂丹能记得所爱之人。
如此一来,非死不能忘。
老夫人耳顺之年,给四位高人下拜,乞求能救场主一命,四位高人承下,连着商议几日才告辞庄园。
而后,场主的寄托变成了一只只从炼丹寨、白徒山飞回来的信鸽,每一帧都写着夫人何日回归的声息。
可夫人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顾府上下,每个人日日都提心吊胆着场主的情绪,时常暗中看守,明里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