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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巫山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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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立秋以后,依然烈日炎炎,暑热难当。正午的骄阳把人们都赶到水井边纳凉了,街道上没有几个人。黑瘦的小贩守着一堆堆木瓜,懒洋洋地摇着大蒲扇。 不过天气再炎热,也不如沈瑄的心情热切。人在地上一步一步地走,心却不知飞到了天边哪一个角落。可是,广州并不大,几天来他已经走遍了每一个可能的地方,都没有她的半点消息。难道说她并没有来过? 几天前,楼荻飞托人捎回一句话:“蒋娘子在广州。” 沈瑄几乎晕厥过去,再要追问情由,来人却说不清楚,只道有人在明州上岸,匆匆寻人带信,不料写好的书信却被海水打湿,只得先传个口信回来,三转两转,就剩了这么一句话。 沈瑄的脑子里再也不能停止如潮水般的思念。她真的还活着,这怎么可能呢?难道真是上天垂怜,发生了奇迹,将无药可解的尸毒一扫而空?可是她既然活着,为什么这许久都不来找他? 可是现在,人海茫茫,却不知道她在哪里。沈瑄心里泛起一种难言的恐惧:从前当她是死了,绝望一至如斯,还可以承受,倘若明明知她尚在人间,却只是万里云罗,蓬山无路,那可如何是好。 想来想去,没个了然。心还不累,腿也累了。路边的酒肆半垂着门帘,沈瑄踱了进去,要一杯水酒喝。 这间五凤居很大,装璜精雅,想来是城中有名的字号。中午客人不多,只有几个老者半眯着眼睛,一边剥荔枝、龙眼,一边用难懂的俚语闲聊。门边坐着三四个喝酒的客人,衣饰十分华丽。沈瑄进门时依稀觉得他们在打量自己。 一杯酒未尽,一个串座儿卖茶点的过来献殷勤,打着古怪生硬的官话:“客官,你是外地人吧?尝尝我们岭南的荔枝,很不错的。”岭南的荔枝是很不错,一个个圆如硕珠,鲜红欲滴。不过沈瑄不想要,摆了摆手。 卖荔枝的不甘心,继续游说道:“客官你不晓得吧,当年杨贵妃吃的荔枝,就是我们这里长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荔枝要吃鲜,皇帝用快马运到长安城,可也还不如我这篮子里的好。” 沈瑄微感诧异,怎么广州一个卖荔枝的,也满嘴诗文?他心里疑惑,不想纠缠,就买了一串打发他走了。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满城的荔枝没人要,也难为这些小贩,为了卖几串出去,连唐诗都背上了。”门口一个绿衣书生端着茶杯,摇头晃脑地踱了过来,“你们北方人不懂的。我说这荔枝,一定是昨天摘下的,不新鲜,不信我剥一个给你看。” 荔枝怎样才叫新鲜,沈瑄倒也好奇,遂看他剥开一个。另一个黄衣人也过来凑热闹,却道:“这么热的天吃什么荔枝,不怕上火吗?还是喝几杯好茶,消消暑气啦。”绿衣书生不理他,自顾自地讲着他的荔枝。

黄衣人摇着脑袋笑着,忽然迎面一口茶水向沈瑄喷来。沈瑄顿觉头昏脑涨,喝道:“干什么!”接着又是一口茶水劈面喷来。沈瑄觉天旋地转,一掌劈出,怒道:“何人下药?”那两个人早已避了开去,沈瑄一掌未尽,人就晕倒了。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沈瑄悠然醒转,只觉得兰麝幽香,一缕缕地直沁入骨髓。睁眼一看,自己竟然是躺在鸳枕绣褥之间。雕龙描凤的紫檀床上,悬着一层层袅如轻烟的凤尾香罗。这房间布置得华丽无伦,简直比夜来夫人地下迷宫中的卧室还要了不得。珠帘半挂,银屏微掩,妆台上凌乱地摆着辟尘犀角、玉如意和一些奇奇怪怪的物什。宝镜折射着奇幻的光芒。博山炉中燃着沉水香,不绝地吐出醉魂酥骨的气息。

沈瑄翻身欲起,但觉四肢瘫软无力,心想:自己和药打了一辈子交道,今天神思不定,居然阴沟里翻了船。他的内功已经很好了,寻常毒药奈何不得,那茶水中的迷药怎的这样厉害?他躺着不动,做起吐纳功夫来。过了一阵,渐渐血脉通畅,恢复如常。

这时房中进来两个宫装女郎。沈瑄闭目不动,只听一个女郎道:“还没醒呢。倒真是一个俊俏小郎!”

另一个道:“还是不如前天来的那个——可惜那一个自己把自己的脸划破了。”

第一个又道:“我看不见得,说不定各有各的味道。”

另一个道:“你喜欢他吗?这种话也敢说,叫侍中知道了……”

两个女郎走远,沈瑄只觉得猜不透这是什么古怪。一摸身上,发现一应物件都在,只是佩剑丢了,顿时心急起来。这洗凡剑对他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丢了可就麻烦了。

沈瑄翻身下床,寻找宝剑。珠帘一响,一个珠围翠绕、面容姣好的年轻妇人盈盈出来,笑道:“你这么快就醒啦?”

沈瑄沉住气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是我的洞府呀!”妇人咯咯笑道,罗衫簌簌作响,散发出阵阵香气。

沈瑄没听明白:“什么洞府?”

妇人笑得花枝乱颤:“这里不像神仙的洞府吗?”

沈瑄道:“你到底是谁?”

妇人道:“我是洞府的主人,你还看不出来?这里既不是天上,也不是人间,你就别问是哪里啦。我和你是前世的姻缘,你只要乖乖听话,将来享不尽的清福。”说着说着就往沈瑄身上挨过来,那香气越来越浓郁。

沈瑄心中一荡,忽然觉得这香气好生古怪,钻入鼻囟,简直令人浑身酥软。“呀!”他心知不妙,赶快跳开。那妇人嫣然一笑,道:“你不喜欢这香?那么我换一种,保管让你舒服。”拈起一片香,远远地掷进博山炉中。

香片本是轻巧之物,居然平平地飞出,不偏不倚落在香炉里。沈瑄看她这个动作,心里吃了一惊。这妇人虽然看来养尊处优,功夫却着实不俗。她点燃的那片香,断断不是什么好东西。沈瑄一急,步履轻滑,一把扣住了她的脉门。这一手伶俐无比,却是跟楼荻飞学的。妇人被他一招制住,也很有些意外,却毫不挣扎,仍是笑道:“你这么着急呀?”

沈瑄忽然觉得身子似要飘了起来,手上软软的使不上力。那香才燃了一点,就已这般厉害。他满头大汗,眼前那张千娇百媚的脸也变得朦胧起来。好在此时心里尚有一线光明,他拼命咬了咬舌头,忽然一道白光从袖中拉出,霹雳一样把香炉打翻在地。

那是蒋灵骞留下的飞雪白绫,沈瑄一直收藏在身边。那些女子搜走了他的洗凡剑,却没想到白绫也是兵刃。沈瑄情急之下使将出来,倒将那妇人吓了一跳,以为是什么妖术,一下子坐在地上。

香灰泼了一地。沈瑄抓过一把,撒向那个妇人,拔腿离开了这个屋子,心里暗叫好险,倘若再迟得一刻,他可难免要做那妇人的俘虏了。不过用香灰泼人,也不好算是正人君子的手段。

院子里早已满满地站了一圈武士,每一个人手里都拿着长矛,每一支长矛都指向沈瑄。沈瑄迅速地盘算了一番,倘若凭轻功逃出去,想来是不难的,但他视若性命的宝剑不免落入奸人之手。何况他不明不白被弄到这里来受人摆布,一走了之也不甘心。看来今晚是免不了一场恶战了。

“你还想跑吗?”那妇人已从香灰中爬了出来,在背后冷冷道。

沈瑄笑道:“试试看!”

话音未落,那一排武士手中的长矛尽数被卷了去,原来还是飞雪白绫。沈瑄运上内力将白绫兜出,却用白绫内藏的金钩把长矛一一勾走。只是他动作极快,旁人只看见白光一晃而已。

妇人却也毫不惊慌,喝道:“没用的东西,全退下!”

沈瑄回身道:“夫人想亲自赐招?”他一身武艺,所长的是剑术,然而今晚利剑不在掌,未免受了制约。这妇人看来武技不弱,不能不防。

不料妇人只是略略侧了侧身,似乎朝暗里抛了个媚眼。只见她身后走出一个黑森森的人影来,只讲了两个字:“我来。”

此人一身黑袍,头巾遮住了脸面,但枯槁的身形却有点眼熟。沈瑄来不及回忆他是谁,那人的剑已劈到面前。沈瑄手里只有蒋灵骞的飞雪白绫,他本来从未练过这种兵刃,但刚才一击得手,心里便有了主意。他把内力运在白绫上,如同一柄丈长的软剑,刚柔相济、舒展自如。片刻之间,两人已交手斗了十招。黑衣人的剑法似也不怎么高明,只是一味地狠辣快捷,上手先把周围一丈都罩在他剑光之内。但见沈瑄把《五湖烟霞引》的剑法揉入白绫中,纵横飞舞,矫若游龙,每招每式都是出人意外,妙到毫巅!柔软的白绫正成了利剑的克星。结果黑衣人的圈子越斗越小,到了十招之外,已缩到七尺以内,被长长的白绫紧紧裹住。一柄长剑,竟是被沈瑄牵制得只有招架之功,渐渐连招数也递不出去,剑气消臧,黯然无光。

妇人看见黑衣人不敌,轻轻哼了一声。黑衣人听见她不满,心里大为焦急,也顾不了许多了。忽然招数一变,使出了他的看家本领来。

这一手剑法潇洒飘逸,竟然出自洞庭门中。沈瑄的白绫一下子被挡开丈外。他暗暗诧异,料想以柔克刚,只怕缠不住他的剑。手腕一抖,飞雪白绫直穿入圈子,砸向黑衣人的面门。黑衣人猝不及防,白绫的金钩拉掉了他的面巾。

沈瑄愣住了,这是莫愁湖畔那个神秘的“王师兄”——汪小山!他一时不忍,后招竟未递出。

趁着这个空隙,汪小山狞笑了一声,大袖一挥,一阵迷烟扑面而来。沈瑄又气又恼,这地方怎么到处都是迷烟!他本来已含了一枚解毒醒脑的药丸,不料没有用,摇晃了两下还是晕倒了。

再一次醒来时,却不是在温柔乡之中了。这是一间真正的牢房,只有铁栅栏和稻草。他们倒没给他上脚镣手铐,只是捆在了柱子上,那条飞雪白绫,大概这一回也被收缴了。

沈瑄没有想好脱身之计前,还不打算轻举妄动。忽然墙角里传来了很轻很轻的呻吟。

原来角墙里还有一个人。那人衣衫褴褛,一张雪白的脸上被拉了长长的两刀,构成一个十字。伤口极深,鲜血尚未凝结,说不出的阴森恐怖。沈瑄猜他就是前天毁容的那人,心中不忍。再瞧了瞧那张扭曲难看的脸,忽然发现又是一个熟人。那是蒋灵骞从前的未婚夫婿,罗浮山汤慕龙。沈瑄做梦也没有想到,时隔多年会和“情敌”在这种地方、这样情形下见面。

“唉,”沈瑄忍不住叹道,“汤君你何苦这样呢?”

“哼!”汤慕龙哼道,“男子汉大丈夫,宁死不受这些妖人的侮辱!”

沈瑄问道:“汤君,我被他们骗了来,又关在这里,可还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所在。”

汤慕龙道:“他们自然不告诉你。这就是卢琼仙、黄琼芝这两个妖妇的‘沉香社’。”

沈瑄恍然大悟。庐山宗的弃徒卢琼仙、黄琼芝俩姊妹,在广州以宫人身份执掌大权,官封侍中。她俩勾结道姑樊胡子,权倾朝野,弄出“沉香社”这么一个地方供自己享乐。可笑汉王刘伥对外臣防闲极深,不论文武官员、进士僧道,凡入宫者皆先入蚕室。那时楼荻飞就利用这一条把渔网帮帮主胡正勇吓倒了。可刘伥最信赖的两个宫人,却在他的禁苑里干出这般勾当来。卢琼仙那人沈瑄以前是见过的,想来白天那一个妇人便是黄琼芝了。

只是,汤慕龙竟也落到了他们手里。岭南汤家与这些妖魔鬼怪斗了这些年,想不到一败如斯。沈瑄忍不住又问道:“汤君,你们家其他的人怎样?”

汤慕龙凄然道:“一场混战,家父亡故,家母……”忽然,他问道,“你是什么人?”

沈瑄道:“某姓沈,单名一个瑄字,从前在庐山上我们见过的。”

江湖上沸沸扬扬的传言,汤慕龙当然全都听过,可是他也听说蒋灵骞早就死了。一时间两人都沉默着,不再说什么话。

走廊的尽头传来一串轻盈的脚步声。沈瑄心里一动,震断了身上的绳索。来的却是一个宫人:“沈郎中,快跟我走。”

沈瑄心存疑惑,并不上前。那宫人轻轻笑了:“你不认得青梅啦?”

灯光一照,果然是吴霜的婢女青梅,经年不见,亦不是当年小鬟模样。沈瑄觉得像在做梦一般,为什么总是遇到些从前认得的人?青梅不知哪里弄来了大牢的钥匙,三下五除二就开了牢门:“快走,外面的事我和娘子都安排好了。”

远远走廊的拐角处,立着一个纤丽的宫娥,正是吴霜。

沈瑄俯身去扶汤慕龙。汤慕龙挣扎道:“我受了重伤,唯死而已,怎能和你们一起逃命?”

其实他心里想的什么,三个人心里都清楚。沈瑄冷冷道:“罗浮山的传人,难道就这样蹲在敌人的大牢里,坐以待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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