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贵胄,家中都藏着满是战痕的铠甲。
都有祖先参加过那一次的战役。
换言之,都有长辈死在了百年间中原和北匈最大的一次战役之中,那是深深埋葬在心底里的深仇大恨。
那一次没有胜负。
北匈打得头破血流,但是大秦也不轻松。
那个时候的大秦皇帝刚刚过三十岁的生日。
他在草原的边缘,踏着河水,横枪立马,眼睛里盛放着天下,像是燃烧着永远不会冰冷下去的火焰,对着草原喝了一壶酒,白锡装的马奶酒,咕哝着说了一句往后还想喝,让大汗王心惊胆战退避三十里。
“这里是打不下来的吧,草原太大了,总会有放牧的人出现。”
“但是不要伸爪子。千万不要伸爪子,之后的皇帝是我的儿子,然后是我的孙子,伸出一根手指,我剁一只爪子,伸出来一只爪子,我剁一双。”
“朕,不争一时一地的胜负。”
他将长枪倒插在了边疆,扬长而去。
那一次突然的远征,就像是一柄抽冷子刺处去的长矛,狠狠贯穿了北匈草原上蛮横种族的腹部,但是却被天下各国嘲笑大秦的皇帝穷兵黩武,当时的才子佳人,赏玩风月之后,必谈国事,谈论国事,避不开穷兵黩武的大秦皇帝。
周和璧当年曾经最后连写诗句十三篇,尽数嘲讽。
加上那位皇帝年少的时候似乎就是一个做什么什么都不成的浪荡子,这种说法就越发有可信度。
那句不争一时一地之胜负,只是被当作了不服气的笑话。
没有人想到,正当壮年的秦皇,收官已在三十年春秋雨后,垂暮老矣。
他闭了闭眼睛。
大秦原本正面面对着中原,背后一边是西域,一侧是北疆。
当这一代大秦皇帝驰骋天下,乱战六国的时候,草原上也恰好经历了八大汗王厮杀最为混乱的时间,刚刚恢复了元气,根本没有力量趁机从背后作乱,也没有胆量,那个时候掌权的,都是亲自参与过那一战的老将……
是被秦皇满脸遗憾,一句这酒果然喜欢,骇地十年不得安眠的汗王。
当年的周和璧随着师父靠着步行走遍了草原。
他看着老师从踌躇满志到满脸麻木,满眼血丝。
当最后中原各国被逼迫到和匈族联手的时候,没有一支汗王愿意出兵。
那时志在救国的名士在草原上痛哭流涕,明白了三十年前的那句话。
三十万龙骑。
回去只剩下了十八万。
死战。
那一仗几乎在所有北匈贵胄的脊梁骨打断了。
打断到了肥肉在嘴边不敢动半点心思的地步。
下手狠辣到几乎把恶狼打成家犬的程度。
因为直到三十年后,那个双眼似乎燃烧着绝不会熄灭欲望的年轻帝王,似乎仍旧在落日下的圣山旁边横刀立马,在记忆中的画面,灼热的目光和视线越过时间和岁月,注视着天下。
只是,英雄也终究会老去,他们只能够相信这一点。
周和璧恍惚。
那个人真的老了吗……
大秦元武皇帝。
在老者失神的时候,王安风也抬眸看到了赫连怜阳旁边,正受到了众人讥嘲的女子。
面容只是寻常,似常不喜欢笑,颇有两份呆板,左鬓长发吹落,系着银铃,右鬓则要短去一半,穿一身云袖大黑袍,五官在这些江湖侠女,草原贵胄相比下再普通不过,而且呆板如木偶,只一双褐色瞳孔,流光溢彩。
气度闲散随意,抬手饮酒。
放下酒盏。
嘴角勾了勾,并不出色的面容突然便有了些令人难以直视的大气明艳。
少女歪头看向王安风,在一派哄笑中斩钉截铁堂堂正正开口:
“不错,便是指名了!”
“你,过来。”
“???”
那讥嘲地起劲的声音戛然而止。
像是给正面在脸上摔了一个巴掌,那胡人女子的脸色尤其精彩。
花魁指名,这样的苛责,众人讥嘲,对于任何的女子而言,都是难以忍受的奇耻大辱,但是这样的话,竟然也说出来了理直气壮,坦坦荡荡的气魄。
是的,堂堂正正。
众人心中居然升起,正该如此,原来如此的错觉。
便是指名了,又如何?!
关尔等何事?
王安风愕然。
那双褐瞳灿烂地像是天上的群星。
赫连磐笑意微凝,心脏突然狠狠跳动了下。
………………
七月的草原原本的温度就很冷。
但是这个时候的温度却更低了下去,索烨瀚玥抖了抖战甲外面的袍子,震落下一片飞蓬蓬的白霜,草原上墨绿色的草丛蔓延到这里前数里就戛然而止,象是给人斩裂了,之后就是光秃秃的一片。
反射的光让人眼睛一阵一阵的不舒服,想要流泪。
他抬起头来,看着前面冲天而起的纯白雪山。
背后只跟着几十骑精锐,战马低低打着响鼻,他打起了旗帜,墨黑色的大旗在冰冷的寒风之中翻滚,狼骑的精锐武士们望着笼罩在阴沉云雾中的白色雪山,眼底里充斥着敬畏的神色。
玉壶雪山原本就是草原上最原始的信仰。
索烨瀚玥吸了口气,摆了摆手,喉咙里吐出一句话来:
“进山。”
并不高大,甚至于称得上是低矮的战马,但是却能够攀爬寻常的山路,索烨瀚玥带着手下的精锐往上走了一段路之后,温度比起下面差了太多,士卒的眉毛上冻出来了一层白霜。
然后就起了暴风雪。
七月,在中原还是炎炎夏日的时候,这里的冰雪风暴已经大到了专门驯化过的战马也寸步难行的程度,众人无奈下马牵着坐骑步行,风雪之大,只能靠着内力和气机硬生生扛着往前走。
一刻之后。
除去索烨瀚玥,已经无人再能上前。
这位以一介农奴之身入军四十年的大将军将部属留下,一步一步往上走。
一刻又一刻。
山上的风暴在怒吼,温度已经冰冷到能够轻易冻死健壮的武者,这个时候,就算是沸腾的火油,都会在数息间失去全部温度,凝固成寒冰。
他身上的铠甲已经变得冰冷,剑几乎像是被冻结在了剑鞘当中。
左右的风雪仿佛盘踞的龙。
云在四周环绕。
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看到了一个平平的石台,索烨瀚玥接下了剑,恭恭敬敬起身。
双手将怀中的信物取出,捧在掌心,高高举起,大声开口,声音被淹没在了风雪的呼啸当中,传不远,然后低垂下头。
风雪中有一人踱步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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