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你跟了朕二十余年,出入禁闼,小心谨慎,未尝有过。”
“故应是知道,朕极少有后退的时候,不论对外边的四夷,还是对朝野的列侯百姓。”
“朕这一生,仅仅退过两步。”
“一步是建元时,巡狩封禅改历服色事未就,窦太后治黄老言,不好儒术,干涉了朝政,赵绾、王臧自杀,诸所兴为者皆废,朕忍了,退了。”
这之后四十余年,便是带着庞大的帝国,一味向前迈进,走入了前王从未想象过的轨迹,开创了一个新的纪元。
然后回过头,发现车上的人精疲力尽,车辆也伤痕累累,几欲土崩瓦解。
“另一次后退,便是轮台诏。”
“朕若不退,后人便再没机会进了。”
“好好辅佐太子,替朕驾着这辆大车,停留在原地,勿要让它退回去。”
“让朕的后人,不必再从山脚开始爬起。”
而接着,孝武皇帝说了最让霍光感动的话,让他从此立誓,不论往后发生何事,将永为刘汉忠臣。
人生走到头,一切恍如梦境,正如孝武皇帝作的那首诗: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如此种种,让素来无情的皇帝在弥留之际,难得流露了真性情,抚着霍光的背道:
“朕之所以看重卿,不是因为你是霍去病之弟,而是因为你是霍光。”
“朕怕一手创立的这一切,会被全盘推翻,朕也遭污名诽谤。”
“但你不会!”
霍光当然不会如那些贤良文学所愿,打着仁义复古的名义,推翻孝武皇帝开创的制度和功业,但只是承前启后?先帝小看了他。
“周公若是只满足于守住武王之业,碍于朝中反对,没有第二次东征,那姬周还有成康之治,还有八百年国祚么?”
车修补好了,休息一代人的将士也精神抖擞,大汉,是时候再度前进了!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霍光看到的不止是孝武皇帝,还有站在他身边,死后也依然护卫的兄长霍去病。
“陛下与兄长未了的夙愿,这一次,光想替汝等完成!”
遣傅介子经营西域,平乌桓西羌,联合乌孙,就是为了为一场“东征”做准备,没有对任何亲信披露,一点点谋划推进,只等一次契机。
此番匈奴发国中半数兵力欲灭乌孙,便是天赐良机!这意味着,汉军不用再独自对敌。
“周公奉成王命,兴师东伐,作大诰。杀武庚,收殷馀民,宁淮夷东土,二年而毕定。诸侯咸服宗周。”
“匈奴已远不如昔,国内乖离,屡战屡败。两年时间,与乌孙联手,约轻赍,绝大幕,足以击破之,纵不能尽灭,也可使其残破割裂!“
“这之后,便可效仿周公,还政成王,北面就臣位,匔匔(gōng)如畏然。”
两年破匈,若是任弘在此听闻定会愕然,稳重如霍光,也有疯狂的时候,因为他知道,自己日益老迈,朝中要求归政的呼声也越来越高,等不起了,必须在辅政时完成此事。
不仅是为公,为先帝的知遇之恩,为兄长的豪言壮语,霍光也有点小私心。
他听说过一句话,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霍光自诩没有圣人的品德,也不擅长经术文辞,无以立言,若想成就不朽,那就只剩下立功一条路了。
匈奴是大汉宿敌,谁能消灭它,谁就是千古一帝,这是每一个汉朝皇帝生来就扛在肩上的历史使命。
“那若是我,一个大臣完成了呢?”
那他就超过了悲凉死去的周勃、亚夫,超过了身后哀荣的萧、曹,是周公再世!是五百年一出的圣人!
哪怕他死了,也没人敢再碰霍家,就像历代天子,都会对曲阜孔家礼数有加一样。
孝武皇帝的勉励犹在耳旁,现在,霍光理解那种心态了,害怕自己这十余年含辛茹苦,遭人毁谤,轻易废弃。
“陛下。”
霍光朝着那幅《周公负成王》图下拜稽首再三,起来时擦了擦眼睛:
“臣和你一样,也怕身后事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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