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瑟斯提到了“拖后腿”三个字,沉重刺耳的三个字,但当完全了解了流亡年代的惊心动魄之后,我只能承认:这三个字是唯一适用的。
与深渊作战,需要的不仅仅是凡人之勇,以复仇为前提生活着的希灵先祖,完全明白要战胜一个冷酷无情的敌人就必须比它更冷酷无情——至少在他们还没能掌握压倒性的技术实力之前,从意志力上着手是他们能想到的唯一方法。
“于是我们将原体作为文明的继承者,把一切能教给他们的知识都教给他们,随后流亡舰队分成了两部分,”安瑟斯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反而轻松起来,“我们在逃亡中也是有所发展的:通过收集偶然遇到的世界残骸里的物资,我们制造了一批新的飞船,更先进,更快捷,而且有实验型的精确导航设备,我们把这些飞船交给原体,让他们找一条与流亡舰队现有航向完全相反的路,一路前行,永远不要回头,从那天开始,希灵使徒就代替了旧人类。没有一个旧人类留在原体们的飞船上,因为任何一个凡人都可能成为被深渊突破的弱点,流亡舰队继续前进在原定的航线上,企盼能找到一个安稳的,不会被深渊找到的世界来试着重建文明,不过……后来的事情你们也能猜到了,你们发现了方舟残骸,舰队最终没能逃过深渊的追击,而且舰队覆灭的原因果然还是凡人的弱点:民众的慌乱和首领的错误决定导致舰队全灭,起码在我的飞船解体时,通讯频道中已经没有任何回声了,所以大概没别的幸存者吧。”
安瑟斯终于讲完了这些漫长的历史,休息室中陷入长久的沉默,就连总是动来动去的人偶少女也很懂事地安静下来,窝在我腿上抱着我的胳膊,转过脸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安瑟斯,我轻轻揉着她的头发:“你们抹掉了原体记忆中关于创造者的很多资料,对吧?”
“是的,”安瑟斯笑着点点头,“我参与提出了这个决议,并且获得了大多数人的支持,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原体感情虽然淡漠,但总会发展出完整的情感模块,如果他们记忆中有创造者的太多信息,我担心他们会过早地回头来找自己的‘父母’,那时候我们还不太敢确定感性和理性模块的切换临界点是什么,所以只能抹掉他们关于创造者的资料来减弱这种风险。”
“所以我们这么多年来都记不起自己的创造者长什么样,”珊多拉轻声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以希灵使徒的标准,也勇敢至极啊。”
“但凡人的勇敢总是暂时的,你知道在舰队即将覆灭的时候,有多少人冲动地想要掉头追赶原体们离开的方向,妄想让那些孩子们来保护自己么?”安瑟斯露出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那些人中不乏勇敢的战士,如果面对别的敌人,他们永远不会软弱,然而深渊恰好会影响人的心智,凡人的意志力轻而易举就会被深渊软化,然后神经错乱。”
我和珊多拉都不说话了。
“讲讲当时在故乡世界爆发的深渊的情况吧,”珊多拉舔舔嘴唇,问出了一个很多人都关心的问题,“根据您的描述,那是一次超大规模的爆发,即便在我的记忆中,也很少遇见这种蔓延许多个世界的深渊灾难,它最初是以一个‘门’的形式出现的?当时规模有多大?”
“门?”安瑟斯显然不具备现在希灵使徒的学识,他那个时代大概还没有深渊之门的明确概念,“这是你们后来的说法么?大概算是吧,我记着它的规模超过了五光年,正好横亘了四十六号殖民恒星系,将太阳和殖民地都一分为二……”
“什么?!”安瑟斯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珊多拉一声惊呼给打断了,“你说深渊之门的规模是多大!?”
“……五光年,”安瑟斯诧异起来,“有问题?”
“深渊之门是不可能有这么大的,”珊多拉整个人都差点蹦起来:女王陛下能露出这幅模样可不简单,我记着上次她这么惊慌失措还是我建议她节食的时候,“它的性质导致规模越大的深渊之门自我崩溃速度也越快,这有一个临界点,在临界点之下的深渊之门,会在世界毁灭之后再自我毁灭,临界点之上的深渊之门,会在污染世界之前就自己坍塌掉,而且深渊之门的这种自毁寿命随着其规模扩大而指数下降,一个五光年的深渊之门……”
“可能刚一出现就自我坍塌了,”我如今对这些概念性的东西已经很容易理解,“它可能会在坍塌前剜走一大块宇宙空间,但这么超大型的深渊之门,反而来不及产生什么危害。”
珊多拉咬着嘴唇:“不仅仅是来不及产生危害,理论上深渊之门压根就是不可能达到这种程度的,数学上不成立。引发超大规模污染的方法并非一个特大的‘门’,而是数个深渊之门叠加在一起,至少后者还有过实例。等等,安瑟斯,你刚才还说,这个深渊之门将恒星和殖民星球……一分为二?”
“啊,是的,它就像一个将宇宙切开的巨大伤痕,直接贯穿撕裂了四十六号殖民点。”
我意识到这个情况不对了。
深渊之门——自己见识过那东西,它不可能“切开”任何目标,这是由它的几何形态决定的,深渊之门看上去是一个绝对的平面圆形,不论你从哪个角度观察它,它都是一个平面圆形,那么一个直径五光年的圆,应该如何切开一个恒星系?
在观察者眼中,它将如黑洞一般,把恒星系吞噬掉,因为它永远不会在观察者眼中产生一个“狭长的伤口”。
“我确认一下,那个深渊之门的形态,是圆形的洞口么?”珊多拉看着安瑟斯的眼睛问道。
“洞口?不,它是一道裂谷,非常整齐,就好像一只眯缝起来的眼睛,巨大的,横亘了五光年的眼睛,”安瑟斯用手比划出一条线,“两端闭合,中间最宽处有零点三光年,垂直切割了路径上的一切,在那只眼睛周围的天体变成了第一批被污染的东西。”
我和珊多拉骇然地对望一眼。
“那不是深渊之门!”珊多拉在精神连接中对我说道,“那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深渊现象!”
“有什么问题么?”安瑟斯终于意识到情况可能有些复杂,立刻好奇地问道。
“不,先祖,请先休息吧,”珊多拉这时候也顾不上对方的称呼问题了,又用上了那个让安瑟斯分外别扭的“死人名号”,随后她拉起我的手准备离开,“我们要找专家研究一下,您提供的情报非常有用。”
“哦,有用就好,”安瑟斯迟疑地点着头,对我们摆手告别,“有用就好……你们去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