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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离鸾别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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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是缓缓而行至庐山脚下,已是初秋时节,芙蕖落尽红衣,桂子初绽金香。蒋灵骞念及亡父尸骸尚在庐山,心中感伤不已。然而她没有气力登山,只得让沈瑄独自进山,代为祭奠。这日沈瑄背着香烛纸钱等物什去了,直到日头偏西才回,祭品却是原样不曾触动。

“说来奇怪,澹台师叔的坟墓,居然不见了。”沈瑄皱眉道。 蒋灵骞惊道:“莫不是你走错了地方?” “我前后走了一圈,确信没有记错地方,枯树、无字碑俱在,只是坟头已平。我试着往下挖了挖,里头的尸骨也没有了。那块空地还没长草,看样子是刚刚被人挖走的。”

蒋灵骞面色惨白,抖着嘴唇道:“是什么人这么心狠,阿耶去世十九年了,他还不肯放过吗?” 两人皆陡然想起夜来夫人临终前的话,当年杀死澹台树然的,除了天台宗诸弟子,还有一个外来高手,至今不知是何人。

“别怕,”他连忙安慰道,“我瞧着坟地平整,原来那块碑也竖了回去,想来迁葬之人并无恶意。”

“是不是庐山宗的人做的?”蒋灵骞问。 沈瑄道:“我也怕是如此,就去了一趟简寂观。卢道长并不知道此事,不过他已交代弟子们去查了,一旦有消息,会写信告诉我。”

“卢道长……”蒋灵骞似想起了什么,又问,“他没有为难你吧?他的侄女可是被你打败的。”

沈瑄摇头道:“卢道长也是讲道理的人。还有,离离,我们大概去不成葫芦湾了。” “为何?” “咱们这一路来,只管自己赶路,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谁想到整个江湖都知道,我们要成亲了。”沈瑄苦笑道,“如今汤家退了你的婚,澹台姑姑又给我舅舅写了信,我舅舅已经提亲了。他给好几家的掌门都带了话,说要在三醉宫给我们办喜事。卢道长一看见我,就催着我赶快带你回君山去。”

“我不去!”蒋灵骞气得直咳,“我自同你成亲,关他们什么事?” “我也是这意思,何必多此一举。”沈瑄连忙哄道,“可是卢道长说,我舅舅的身体,如今已是不成了,儿女皆不在身边,就指着我这个外甥。三醉宫如今无人,倘若有人上门找事的话,舅舅一人也难以支撑。”

“你舅舅身体不成了?” “以我上次在钱塘栖霞岭见他的情形,只怕不是假的。”沈瑄叹道。 蒋灵骞出了一回神:“好好儿的,怎么连他也……”言下之意,洞庭第二代弟子独剩下吴剑知一个,居然也已是风中之烛。

“你的姑姑,如今已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沈瑄道,“上辈人的事情、令尊的过往,怕是只有去问我舅舅了。此去洞庭都是水路,咱们包一条船,慢慢回去,你可以躺得舒服些。”

三醉宫大门前倚立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殷殷地望着平静的湖面上缓缓划来的一只小船。船停靠岸,沈瑄扶着蒋灵骞小心下来。 吴剑知迎了上去,彼此见礼,道过一路辛苦。众人先去吴夫人坟上祭拜过,才回堂前就座。恰好这日八月十五,吴剑知在湖边备下家宴,一边赏月,一边给二人接风。

蒋灵骞坐久了船,只觉头重脚轻,说不了两句话就露出疲态。吴剑知便催着沈瑄将她送回去歇息。 沈瑄走了一年多,他那小院子还保持着从前的陈设。吴剑知叫人打扫过,琴几书案皆纤尘不染,被褥床帐都熏了香。蒋灵骞明明病弱无力,偏生好奇心切,不愿上床躺下,要在廊下支个竹榻,歪着看风景。此地视野甚佳,半隔着湘妃竹林,能看见一线洞庭湖水,野鸭子在苇荡上飞过,一轮圆月徐徐升上天空。 “原来你也就只是在舅舅面前气短,到这儿来就精神了。”沈瑄笑道。 蒋灵骞赧颜道:“我是有些怕你舅舅的,当初我可和他动过手呢。” 从前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妖女,即便被软禁在三醉宫中也从未低过头。如今身体受了重伤,连带着精神也弱了,竟然说起怕来。沈瑄心中暗叹,嘴上却道:“别怕,别怕。舅舅如今就等着你嫁给我,不会惹你生气的。” 安置了蒋灵骞,沈瑄又忙着煎今天的药。蒋灵骞却又催道:“别忙了,这里有我呢,快去和你舅舅说说话吧。今儿个可是中秋节,别叫他一个人看月亮。”

沈瑄刚刚上岸时,就细细观察过吴剑知的神色。许是这段时间他在家闭关休养的缘故,比起在钱塘府刚刚受伤时,气色已经有所好转,并不像卢道长所说的那么严重。 沈瑄再问时,吴剑知便笑道:“先前受的内伤其实见好了,只是不说得严重一点,你们两个会回来吗?” 沈瑄苦笑道:“舅舅何必如此费心。我和蒋娘子已经成亲了。” “你们自己怎么成亲?”吴剑知讶然,“没有三书六礼,自己就拜堂了?瑄儿,我知道你行事不喜张扬,可是,汤氏把退婚书宣示江湖,还了蒋娘子一个清白,也叫众人的眼睛都看着你们两个了。我们三醉宫再不言不语,可就说不过去。你是师父的嫡孙,如今功成名就,婚事不可草草。蒋娘子的姑姑这么多年没有消息,如今也写了信来,说蒋娘子是澹台家唯一的后人,婚事不可简慢。说起来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师侄辈,你们的父母不在,我自当操办此事。你看,你看,帖子都写好了。婚礼虽然不可能像黄鹤楼那次一般隆重,但一定要礼数周全、郑重其事,不能让江湖上的人再说你们的闲话。” 吴剑知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沈瑄无言以对。帖子是真的已经写好了,请下的客人不太多,却都是武林中有分量的前辈,包括庐山、武夷、镜湖各派的一些长老,多是吴剑知和沈彬的旧友和世交。吴剑知还问:“瑄儿,你觉得还有哪些朋友要请,一并列出来。” 沈瑄想了想,只道:“楼荻飞?” “放心,楼君的帖子,早就写好了。”吴剑知道,“只是听卢道长说,他去了海外,不知届时能赶回来不能——婚期就定在一个月后,你看如何?定下日子,这帖子就可以发出去了。” “九月十五甚好,再晚天就凉了。”沈瑄点了点头。 如是说来,离婚礼仅一月之期。吴剑知唤了几个年老执事来,吩咐下采买诸事,菜蔬果酒、筵席鼓乐、纸张线毯、仪宾喜娘等等,千头万绪不一而足。沈瑄直道简朴即可,吴剑知却道:“你只照顾蒋娘子便是,旁的小事不用操心。”又道,“岭南有书来,道是霜娘也要赶回来帮忙,汤家会派人一路护送她,过几日应该到了。” 沈瑄讶然道:“她竟然一直待在汤家?想必是很得郁夫人垂青了?” 吴剑知摇头道:“汤家行事虽有些霸道,毕竟还算是正派人家……且慢慢看吧。”

蒋灵骞在三醉宫安顿下来,每日服药静养,心无挂碍,又有沈瑄运功护体,病情大有起色,面上的晦暗褪去,粉润一如往昔。闲来在三醉宫里走动闲逛,看上去也跟寻常人没太大差别——只仍然不能动武。 吴剑知也在养伤,也不能动武。蒋灵骞住得日子久了,也同吴剑知熟稔起来,晨昏问安之余,不免向他问起沈瑄小时的趣事,吴剑知自然知无不言。 不日吴霜主婢亦回洞庭。吴霜离家出走,累得母亲病亡,如今总算回家来。吴剑知自然是气得胸口疼,然而想起枉死的儿子、走失的爱徒,挥起的手杖还没落下去,两行老泪就流了下来。吴霜却也是才知道母亲身故,悔恨不已,父女二人在堂前哭作一团,青梅亦哭红了眼圈。沈瑄劝了良久,才分解开。

汤家捎来了郁岚子的书信,书中有意聘吴霜为儿妇。吴剑知问吴霜意愿,吴霜摇头道,母亲新丧,总要守过三年孝再议婚嫁。吴剑知遂回了郁夫人,厚赏了汤家的人去了。

这一个月过得极快,转眼佳期将至,萧寂了十余年的三醉宫忽然热闹起来,张灯结彩,贵客盈门,沈瑄也得出来招呼新朋旧友。武夷、镜湖、海门、丐帮等等,从前交过手的、结过怨的,如今都得一笑泯恩仇。蒋灵骞心中多少有些不悦,好在她是新妇,并不必出来应酬,只管躲着养病便罢。

钱九着人送了礼来,乐秀宁亦在其中附了一对金簪,道是给新妇添妆。那是一对满池娇掩鬓,金丝累出鸳鸯戏水小景,镶嵌白玉莲花,宫中匠人手艺精巧,远胜民间银楼。蒋灵骞拈起金簪瞥了一眼,抛了回去,恨恨道:“她竟有脸送东西?”

彼时她已备知前事,不免抱怨沈瑄过于心软,只道:“这是我如今动弹不得,只好任她张狂。待我身子好了,岂能饶过她!”

沈瑄道:“这些事,你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别在舅舅面前提,触他伤心事。”

“我是不懂,你舅舅为何就忍下了?”蒋灵骞不解道。

这也是沈瑄所不解之处,然而他心里纵然万般疑惑,也不愿意让蒋灵骞费心神,只道:“三醉宫现在这个样子,有能力找谁去寻仇?何况对家如日中天。只得装作不知,暂且隐忍,以图将来吧。”

蒋灵骞冷笑道:“你们装作不知,她也装作不知,且看拖到什么时候。”

庐山亦有人来,却不是楼荻飞,而是周采薇。沈瑄问起缘由,周采薇道,楼荻飞自海岛归来,并没有回庐山,而是一直追随巫山女,如今匆匆又去海岛,并不言何时回来,又叹道:“他一生心心念念,只是这桩事,如今有了眉目,岂能放过了?”

来客虽多,其实只有周采薇与蒋灵骞还算有些交情,曾经在太湖上联手克敌。周采薇携来的贺礼,竟是一架她亲手绣成的围屏,屏中高山流水、白云双鹤,极其细腻精巧。蒋灵骞虽不通女红,也晓得这不是一两个月能绣出来的,心中十分纳罕,遂问周采薇。周采薇只是无奈笑笑,道:“实不相瞒,原是我绣了几年的东西,打算自用的。如今……先送了你吧,你二人殊为不易,愿山高水长,白头到老。”

蒋灵骞知她心思,不便多言,只能诚心谢过。

周采薇瞧着她,欲言又止,半日方问道:“你的姑姑……澹台前辈,还没有来吗?”

“姑姑应了要来的,应当已在路上了吧。”蒋灵骞皱眉道。次日便是婚期,澹台烟然却渺无影踪。广州一别之后,无人晓得她近来又云游到何处。巫山女一向行踪诡秘,众人倒也不担心她不来,只是蒋灵骞心里终归有些不足。

周采薇又道:“澹台前辈想必是很疼爱你的。”

蒋灵骞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一轮圆月清清冷冷地升了起来,照在风平浪静的万顷洞庭湖上。次日便是婚期了,沈瑄避开众人,在朗吟亭里独自坐了一会儿。他和蒋灵骞早已一同起居如寻常夫妇,然而想起众目睽睽之下拜堂成亲,仍然觉得有些紧张和新奇,不知为何,还有些难言的不安。 “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吕洞宾的笔迹在月光中浮动翻飞,仿佛真有人在那里舞剑。沈瑄如今的剑法造诣已深,从这二十八个字中,看到的东西又多了许多。 三醉宫的后院,隐隐约约地传来一些低语声,待要细听时,却又飘得远了。沈瑄觉得很奇怪,客人都住在前面几个院子里,是谁在后院窃窃私语呢?凝神细听,发现其中有吴剑知的声音,心中一凛,悄悄地循声而去。

“我不同意。” “四师弟死得早,他留下的独生女儿,我们本来就应当多加照顾才是。” “照顾归照顾,但瑄儿不能娶她——我问你,这是不是澹台烟然的主意?” “她是写过信来。”吴剑知道。 “你糊涂了吗?烟娘子那个人……从前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吴剑知道:“从前又怎样?澹台烟然离开洞庭十多年,如今已是巫山掌门,武技深不可测,早不是当日的烟娘子了。据瑄儿讲,她中过毒,将旧事忘却得干干净净。我劝你也忘了吧。” “哼。” “实话同你讲,烟娘子不写信来催促,我也会为瑄儿办婚事的。瑄儿眼里只有那个女孩子,拦着不让他娶也没有用。” 不知道吴剑知在劝说谁。这个人为什么要反对他的婚事?沈瑄觉得那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那人似乎在考虑吴剑知的话,一时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儿,吴剑知轻声道:“瑄儿的脾气似他的娘亲,表面温驯慈柔,骨子里十分倔强。” 那人又哼了一声,忽然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经书是假的?” 吴剑知好像是愣住了,半晌不语。 “你明明知道那是假的,居然还认认真真抄了一份留在碧芜斋,让我带走什么‘真本’。你怎可这样?你不知道练假经书有什么后果吗?”那人埋怨道,声音虽大,却明显中气不足。 吴剑知缓缓道:“真正的《江海不系舟》,师父临终前让我看过一次。所以经书一偷回来,我就知道是假的。我曾经怀疑是三师弟调了包,近来才知道,是我错怪了他。不过,如此说来,原来三师弟手上有真本,被人追杀,却是你放出的消息?” “我就知道,你给我假书,是为了惩罚我。可是……” “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在偷书这件事情上,我是大师兄,当初没有拦住你们,事后当然也没资格惩罚你们。但是……我之所以‘只是’这样对你,因为你是恩师的儿子。” 是父亲,父亲还活着!沈瑄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他不假思索冲了上去,一把推开书房的门。 屋里的两个人看见他突然闯入,都吓了一跳,吃惊地瞪着门口。 然而沈瑄的表情更是惊奇,他分明看见,灯下坐着的那个人,是天台山上的老僧枯叶! 吴剑知苦笑道:“瑄儿,你父亲回来了,他想看看你。” 沈瑄不敢相信。这个衰朽憔悴的老僧,难道真是自己的父亲,记忆中那个风采翩然的洞庭君子吗?他紧紧地盯着那张刻满了风刀霜剑的老脸,发现那眼角中漾出了点点慈泪。“阿耶!”他扑了过去,抱住沈彬的膝头,失声痛哭起来。 沈彬轻抚着爱子的头发,道:“本来不想让你知道,只打算躲在屋子里偷偷看你一眼就好,不想还是被你发现了。师兄,你看瑄儿的样子,和我年轻的时候多像啊!不过他比我有出息。” 沈瑄拭去泪水,抬头道:“阿耶,当时你流了那么多血,那么多……后来是怎么得救的?” 沈彬凄然一笑,道:“你不知道闭穴之法吗?内功深厚的人,当一刀插下去的时候,及时把穴道闭上,就不会流多少血,将来还可以再活过来。当时我身上流出的血,是假的,是胭脂红……” “假的……”沈瑄默默地摇着头,那充斥了整个童年记忆的、漂满了整个浩瀚洞庭湖的鲜血,原来是假的。 “那时我被逼得自尽,就用了这种法子。你舅舅事先是知道的,后来他把我救过来。但从那以后,在江湖上,沈彬已经没有了。我只好从此毁了面容,剃度为僧,在外边流浪。”沈彬唏嘘道,“瑄儿,阿耶装死,极不光彩,也没脸见你啊!” 沈瑄听了这个故事,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说不出。从前对父亲的种种绚丽幻想一下子被击得粉碎,连渣滓也冲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眼前凋零的现实。他望着父亲垂垂衰老的面容,衬着暗黄色的僧袍,越发显得如秋风中一片枯叶。他只是道:“阿耶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忽然,他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件事,心里一阵阵发凉。 沈彬又道:“今日我们父子二人总算见了一面,我也无憾了。等你婚礼结束,我就动身回天台山,不再来了。” 沈瑄颤抖着声音问道:“阿耶,你知道‘碧血毒’吧?” 沈彬淡然一笑:“你真聪明。蒋听松是我杀的。” “什么?”吴剑知吓了一跳,“师弟,你把蒋听松也杀了?” 沈瑄缓缓地站起来,他的心已经沉到了极点:“难道真有这样深的仇恨吗?” 沈彬道:“倒不是为了仇恨。本来,蒋听松逼我自尽,我上天台山去,就是想伺机杀他报仇……不过后来,我瞧他也是个伤心人,也就没有下手,从此住在山里,采药行医,了此残生。我可想不到你也和天台宗扯上了瓜葛,竟找到山上来。那天我早看出你受了重伤,又留你不住,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到赤城山看看。赤城老怪果然对你动手,那小娘子又离得太远。我要救你性命,手头又没有兵器,只好捡了你的剑,从树丛后面偷袭老怪。” 原来父亲是为了救他。那天蒋听松神志发狂,如非受袭身死,沈瑄就完了。想到这里,沈瑄更加难受。 沈彬道:“如果我身上还有武技,也不会用‘碧血毒’这样不留余地的药。但是你不知道,蒋听松让我们偷走的,是一本假的《江海不系舟》。我练了之后,全身武技尽失。不是我自己及时设法治疗,连命也送掉了,所以你可想见我多恨他。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是存心杀他。我已经没了武功,那一剑掷出去,根本阻止不了他杀你,所以只好用上沾身即死的毒药。” 吴剑知在一旁听着,心里十分焦虑,不住地看着沈瑄脸上的神情变化。 沈瑄心里只有一件事,他如何向离离交代呢? 沈彬也看出了他的痛苦,道:“你的妻子一定不能原谅,你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这都是我……一时莽撞……”

沈瑄恍恍惚惚地走出来,也不知该向哪边走。彼时夜色已浓,一轮圆月破云而出,月华如水银泄地,湖上一片皎洁如雪。碧叶森森,虫鸣细细,不知何处传来的草木芬芳,在暗夜中悄然翻浮。然而他的心,孤零零地半悬在这良夜花香之间,永世不得安宁。

“沈郎。”蒋灵骞站在门口招呼他。 他不想让离离看见自己哭红的眼睛,牵着她的手走回房中,顺手打灭了灯烛。

“你怎么半夜跑出去了?”蒋灵骞问道。 沈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定一些:“我有些热。” 蒋灵骞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果然很烫,有些惊慌:“你病了?” 沈瑄道:“没有啊,我哪会生病?倒是你,好好的爬起来做什么?” “我睡了一觉,醒来你不在了,就有些慌。”蒋灵骞道,“你去哪里了?” “就是出去透透气。”他随口道,“你快些休息,明日过大礼,有你累的。”

黑暗中她站着不动,过了一会儿,喃喃道:“沈郎,你有心事?”

“没有。”他慌忙否认。此时必须撑住,决不能向她说出真相。说出来以后,是求她原谅,还是听任她向父亲寻仇?她身体已坏到这个地步,是否能经受这个噩耗?

“你别瞒着我。”她似是不太相信。

“真的没有。想着明日成亲,我是太高兴了,所以有些热。”他强笑道。

“没有就好。”她踌躇了一下,又道,“其实明日婚礼,我有些害怕,不知为什么……” “别怕,”他道,“一切有我呢。”

她挣脱了手,自背后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脊背上。沈瑄没由来地心中一沉,似乎觉得什么东西被轻轻扯碎了,下面是不见底的黑暗。迟疑了一回,他转身将她横抱起来放到榻上,俯身吻了下去。他们彼此已经很熟悉,无须只言片语,只是默默地厮缠砥砺。她原只是顺从,不防他竟然越来越激烈,几乎是要把每一个吻都变成烙痕留在她身上,揉碎她的肝肠。非此不能山盟海誓,非此不能得到救赎。

肌肤滚热,如煎如灼,而他心中冰凉,似大雪降临。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瑛娘未能及时赶回,只有吴霜主婢两个照看新妇。新制的嫁衣宽大了些,青裙衬得蒋灵骞面色苍白如纸,只好用胭脂胡粉涂染。吴霜手巧,给她化了一个海棠妆面,选了几枚宝钿,呵了胶,粘在她的额头和两个笑靥儿上。镜中看去,脸晕春色,宝光玲珑,依旧是个灵动如水的美人。 黄昏时分行礼,青庐结在水边,挨着朗吟亭。因为新妇抱病,一应繁文缛节都省略了。念过却扇诗,拜过天地,新郎便扶着新妇进了青庐。帐中明烛高烧,已备好同牢席、合卺酒,交卺礼毕,略说了几句吉祥话儿,礼宾便领着众人辞去,掩上帐子。

蒋灵骞兴致却好,东摸摸西看看,面上泛着奇异的潮红。沈瑄服侍她喝完今日的药,又端来蜜饯果子喂她吃了,坐着说了几句闲话,又要出去招呼宾客。

蒋灵骞有些不安,只牵着他袖子道:“少喝些酒,早些回来。”

这整整一天,沈瑄满心纠结,几欲崩溃,恨不能立即带着蒋灵骞远走高飞。然而万般心事,毕竟不可言说,还要装作没事人一般,强撑起一张喜洋洋的新郎笑脸。此刻也只能又抱了她一回,安慰几句,恋恋不舍地去了。

暮色将至,园中灯火如昼,宾客们把酒言欢,有善谈者牵头,说起烟霞主人沈醉的赫赫声名,说起三醉宫四大弟子的往事,说得好不热闹,仿佛中间二十来年沉浮跌宕从未发生过一样。吴剑知领着沈瑄一一敬酒,言语中反复拜托各位江湖同道关照一对新人。沈瑄顾望四周,人群中没有发现父亲。也许沈彬没有走,只是躲在某个角落里看着,这令他极不自在,又伤感不已。 酒过三巡,明月在天,人声喧腾,丝管不绝。不知何时,一叶小舟划破暗沉沉的水面向君山驶来,竟没有人觉察到。

来人白衣如雪立在船头,暗夜中显得飘飘然如幽灵。

“我来迟了,不曾给侄女送嫁。”她声音不大,但冷静透骨,一时间众人停下交谈,都将目光聚在她身上。周采薇最是机敏,立刻猜到来人是谁:“尊驾可是巫山掌门?” 澹台烟然含笑道:“正是区区。” 吴剑知立刻排开众人,上前迎接:“小师妹远来辛苦。” “吴掌门差矣,我从未拜师烟霞主人,且早已投入巫山门下,这声‘小师妹’,我却当不起。”澹台烟然虽是笑着,这话却说得不太客气。 吴剑知满面尴尬:“确是我说错了,愿自罚三杯,还请澹台掌门休要计较,大喜的日子,且上岸喝酒吧。” 澹台烟然立着不动,没有半分要上岸的意思:“不敢。” “不敢?”吴剑知有些惊慌,隐隐感觉澹台烟然此来别有深意。 澹台烟然微笑道:“当年令妹出嫁之前,我曾发誓,终身不履君山土地。当时烟霞主人在场,沈彬在场,吴掌门你也在场。你不会忘记了吧?” 吴剑知愕然。沈瑄更是惊奇,澹台烟然这是忽然想起从前了吗?她不是说,他配的解药没有用吗? “烟娘子……”吴剑知苦笑道,“舍妹夫妇早已过身,你我也都是做了长辈的人,小时候闹的玩笑何必再提?” “那可不是玩笑。”澹台烟然笑笑,“论理呢,我不该来,不过令甥与舍侄成婚,我这里有份大礼,是一定要送到的。” 早有人看出小船吃水颇深,船上似乎放着一个大箱子,黑压压的看不清模样。众人皆不敢应声。澹台烟然轻挥麈尾,那只箱子竟然腾空而起,飞向筵席,将将落在沈瑄面前。灯下看去,箱子由上好木料雕成,一头大一头小,却是一口棺材! 众人骇然。

新妇的长辈竟然在婚礼上送棺材,所图为何?这口棺木少也有百斤,澹台烟然一个娇弱女子竟能凭空运起,巫山武技实乃深不可测,在座众人加起来,怕也不是她的对手。 镜湖女侠曹止萍看不下去了,出言道:“澹台掌门这是何意?不怕吓着新人吗?” “沈郎中胆子大,不会被吓着。”澹台烟然转顾沈瑄,“贤侄,你不想看看棺材里是谁吗?” 沈瑄隐隐有预感,颤着手伸向棺材,却听吴剑知喝道:“瑄儿站开!” 他转过头,见吴剑知双目发红,显然因为动了真气而牵扯了旧伤。吴剑知道:“你站开!别碰这棺材,我来和澹台掌门说。” 澹台烟然显然有些不耐,立在船头扬了扬手,砰的一声棺材盖子开了,露出一具森森白骨。 围观众人反倒略松一口气。不是腐尸,仅有白骨,随身衣服物品荡然无存,想来这人死去多年了。 可是沈瑄心下了然,这白骨曾由他亲手安葬,他如何不认得!他知道澹台烟然为什么而来了,为了夜来夫人提到过的那第八个人。她知道凶手是谁,她想起来了。 沈瑄望了望吴剑知,吴剑知脸上的皱纹越发深重,说不清是恐惧,是愧疚,还是茫然无措。 “前日我在庐山收尸,发现他去世之前断了一条腿,大约是摔断的吧。”澹台烟然缓缓道来,语声幽长,“当年阿兄为了救侄女和我,自己落下悬崖。不知他坠崖之后,是即刻就死,还是伤重饥渴,无人救助,煎熬而亡。十九年间,阿兄曝尸荒野,不能入土为安,世上记得他的人虽不少,他却从未得到祭奠。吴掌门,你也知道,我阿兄虽然常年漂泊在外,但他从未背叛过三醉宫和烟霞主人。今日我送了他的尸骨回来,请吴掌门看在同门情谊上,让他安葬在三醉宫吧。” “这是自然,”吴剑知木然道,“三醉宫永远有澹台师弟的位置。” 众人议论纷纷,谁也没想到这具白骨就是十九年前纵横天下旋即又莫名消失的潇湘神剑澹台树然,这实在是震撼。

“吴掌门处事公允。”澹台烟然颔首道,“既然三醉宫永远有我阿兄的位置,那么,当年陷害我阿兄的人,也请掌门一并处罚。” 吴剑知拧眉道:“你是指谁?” 澹台烟然冷笑道:“吴掌门原来不知道?” 吴剑知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心中有所猜疑,但始终未能查知真相,还请澹台掌门指教。” “天台黄云在、天台梅雪坪、天台季秋谷,”澹台烟然徐徐数道,“还有四个打下手的天台弟子,徐翼遥、邵小池、蒋青、顾不弃。天台七弟子犯下大错,早就被蒋听松逐出师门,又被夜来夫人追杀。前年除夕,黄、梅、季这最后三个天台弟子,已被夜来夫人斩草除根。这也就罢了。不过,天台七子之外,当时还有一人,才是顶尖高手,是他给了阿兄致命一击,他才是最大的罪人!吴掌门,你说这个人,该当何罪?”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气氛极为紧张,互相猜疑着当年到底是谁,竟有能力杀死一代剑神。 “自是当诛。”吴剑知面色惨白,疾声道,“烟娘子,今日是两个孩子办喜事,你定要如此吗?有什么委屈,办完喜事再说。澹台树然是你的兄长,也是我的师弟,从前是我失察,将这冤案拖了这么久,将来定会还师弟一个公道!” “将来讨还公道?我可不信。”澹台烟然笑道,“我兄长冤死十九年,你洞庭一门从无一人过问。吴掌门只推说一个将来,焉知不会再拖十九年?趁着江南武林英豪皆在,还是早早说清楚的好。”

明知澹台烟然别有用意,毕竟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心,催问道:“究竟是谁?”

澹台烟然环顾四周,似是在寻找什么却没有找到,仍然问吴剑知:“吴掌门,你定要把凶手藏起来吗?”

吴剑知被她逼问得无法回答,只得摇头:“此间并没有谁藏起来了。烟娘子要找的人,怕是不在。” “他不在?我可不信。”澹台烟然笑道,“这个伪君子,躲了十九年不敢在人前露面,我不信他亲生儿子的婚礼,他也不出来。”

众人再度哗然,这明明说的是沈彬。便有人大声道:“澹台掌门差矣,洞庭医仙他不会来的。十九年前他就饮剑自尽了,就在你船下的这片浅滩上。” 澹台烟然冷笑道:“你们在座众人,恐怕谁也没有我了解沈彬是怎样一个伪君子。为了一卷经书,他竟忍心对我兄妹痛下杀手,怎么可能舍得自尽?我不信他死了。”

“你不信也无用。”镜湖曹止萍道,“沈彬之死,是我们这些人当年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便是真的?”澹台烟然呵呵一笑,并不跟她争执,却看着吴剑知道,“沈彬在不在这里,想必吴掌门最清楚。” 吴剑知不语,此情此景,他也想不出该如何收场了。然而沈彬万万不能出面,且不说勾结外人残害师弟的事如何了结,只要沈彬活着露面,就等于承认当年假自尽。三醉宫残存的一点体面,便再也无可挽回。 梅仙子看不过去,大声喝道:“澹台掌门,你别欺人太甚!你说是沈神医害死了你兄长,证据何在?” “我自己就是证据。”澹台烟然道。 “当年在场的其他人全都死光了,你侄女还是奶娃子。”梅仙子道,“所以是黑是白,全凭你一张嘴,这可不行!” 众人纷纷应和。沈彬在江湖上声名极好,座中宾客多有当年曾向他求医、受他恩惠的。要说沈彬谋害师弟,大家实在不愿意相信。相比之下,这个巫山掌门澹台烟然,说是新妇的姑姑,可是江湖老人们谁也不认识她。

曹止萍道:“你若真有如此深仇大恨,怎能隐忍这么多年?早不算账,晚不算账,十九年后你兄长都变成白骨了,你跑出来讨公道,难道不是别有用心?” 然而吴剑知一直沉默不语。 外人七嘴八舌,澹台烟然毫不惧怕,等他们嚷得差不多了,方道:“我说我自己就是证据,并不是要你们相信我的证词,而是说我自己也曾受沈彬毒害。”

她环顾四周,幽幽道:“当年兄长舍命救我,无奈我还是落入沈彬手中。他怕我说出他的罪孽,逼我服下大量再生符,令我失去了前半生所有记忆。你问我为什么十九年都不曾报仇,因为这十九年间,我连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方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向沈彬寻仇了。”

什么再生符?众人闻所未闻,再度议论纷纷。

“你们不信世间真有孟婆汤?听起来确实离奇,不过我失忆之事,我的师尊知道,我们巫山宗上上下下都知道。还有,庐山的楼荻飞楼大侠——我同他有些渊源,他也知道。周娘子——”她忽然唤周采薇,“你也知道的吧?”

周采薇默默地点了点头。

虽然离奇,却也残酷,众人听澹台烟然侃侃道来,竟无人敢质疑。

“你们说沈彬是医仙,一生救人无数,却闭口不提他也是药魔,是你们当中顶尖的使毒高手。再生符这种奇药,只有他的母亲陈若耶才配得出来。再生符的原料孟婆柳,也只生长在陈氏祖籍桐庐一带的水泽里。沈彬当年说了,再生符有解药,但他会将药方毁去,令我永世没有机会想起他来。他算计得不错,果然,十九年间,都没有人治得好我的失忆症,直到沈小郎中现身江湖。”澹台烟然看着沈瑄,笑得意味深长,“贤侄,你果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众人争论半天,险些忘了今日的新郎官,此时又纷纷望向沈瑄,看他要说什么。

沈瑄颤声道:“所以,你说我配的那些解药无用,其实是骗我的?其实……你早就想起来了?”

“不错,你送我的药丸其实非常灵验。我只服下一枚,前尘往事皆如潮水般涌回,完全抵挡不住。”澹台烟然道,“就如同旦夕之间,将一辈子的生老病死、怨憎别离全都经历一遍,如利刃淬火。”

“利刃淬火,想必万分痛苦。”沈瑄喃喃道,“那么,澹台掌门安排我和蒋娘子的婚事,让舅舅遍邀亲朋,其实都是为了今天这一幕?”

澹台烟然道:“为了逼出沈彬,我不得不如此。”

听到这里,沈瑄便知再也无法挽回。他慢慢走上前来,道:“请问澹台掌门,倘若此时此地,家父就在你面前,你要如何?” “你说呢?”

沈瑄问道:“前辈是想让他偿命吗?”

澹台烟然笑而不语。

“前辈报仇索命,晚生不敢讨饶,只有以命相偿。”沈瑄定了定神,道,“可是澹台掌门,我的妻子蒋氏是令兄唯一的血脉。她身中奇毒,只能靠内功续命,这件事掌门是知道的。将来无论如何,还请掌门看在骨肉情分上,多看顾她几年。”

“那是自然。”澹台烟然点头。

“那么多谢掌门。”话音未落,沈瑄忽然抽出了洗凡剑,向澹台烟然刺去。澹台烟然用麈尾轻轻一拨,似毫不费力就把沈瑄的剑锋拨开了。

“瑄儿,不可!”吴剑知大声呵斥道,“你不是她的对手!” “吴剑知你闭嘴!”澹台烟然喝道,“等你能够动手,再来说话!”

两人登时缠斗在一起。 吴剑知急得满头冒汗:澹台烟然到底是怎么知道沈彬还活着的?无论如何,此时唯一的办法,就是拖出沈彬来抵命。他此时不知有多么恼恨这个师弟。大家吵了这许久,沈彬始终未曾现身。若沈彬主动现身伏罪,或者尚有机会挽回;若等着旁人把他揪出来,便是连沈瑄今日的努力,也全都付诸东流。

等了一会儿,吴剑知发现沈瑄未出全力,并不想打败澹台烟然。而澹台烟然这边很快就占了上风,杀得沈瑄只有招架之力。这样下去,沈瑄早晚要死在澹台烟然的麈尾下。沈瑄是想替他父亲赎罪。吴剑知觉得再也不能忍了,转身就想去找沈彬。然而转念一想,从今早起,他只顾忙,根本没见过沈彬的面,莫非昨晚被沈瑄撞破,沈彬已经不辞而别?正在焦头烂额之间,吴霜凑了过来,低声道:“阿耶莫急,澹台掌门好像留了一手。”

吴剑知看见女儿,头皮又是一麻:“你快回去看着蒋娘子,莫让她知道了!”

澹台烟然确实没有使出全力,她的麈尾挥舞如风,脚下的小船却纹丝不动,暗沉沉的水面上涟漪都不曾泛起。看到此处,吴剑知不觉宽慰,更觉恐惧。澹台烟然这是要用沈瑄的性命,把沈彬给逼出来。

水边两人斗了一炷香工夫,澹台烟然终于不耐烦了,猛一闪身,麈尾向沈瑄面门劈去。沈瑄眼前一花,被撂倒在地,转瞬被麈柄抵住了咽喉要害。

“澹台掌门!”吴剑知喝道。

座中宾客皆按捺不住了。“道姑住手!”梅仙子率先亮出了家伙。

澹台烟然的麈柄一抖:“谁敢过来?”

“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你报仇就报仇,欺负小辈算什么!”虽然是嚷嚷得厉害,然而投鼠忌器,众人也没谁真敢上前。

“沈彬!伪君子!”澹台烟然大声道,“事到如今,你还不出来吗?”

尖锐的声音投向天空,又落回水面。众人均想,澹台烟然如此笃定,难道沈彬真的躲在三醉宫深处?然而水面空空如也,无人回应。

澹台烟然一横心,麈柄向沈瑄咽喉直插下去。沈瑄挣扎着想用洗凡剑格开,却发现手臂都抬不起来,只有喉头气息越来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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