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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离鸾别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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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一声,横空飞来一柄银光湛湛的宝剑,将麈尾弹开,震得澹台烟然虎口一裂,迸出血珠子来。她满心惊讶,不敢相信有人能打落她的兵器,抬头只见一幅青裙飞展如鹤,竟是新妇杀了出来,掷出了清绝剑。

“不许动沈郎!”蒋灵骞抓起沈瑄落在地上的洗凡剑,不由分说指向澹台烟然。

澹台烟然诧道:“湘灵,你跟姑姑动手?”

蒋灵骞气冲冲喊道:“我不管!我只要沈郎!谁都不可以动他!”她也没有任何招式,直接用剑抵着澹台烟然的小船。那小船浮在水上,被她一捅,忽地往后漂了丈余。

“好,好,你不认我,还护着他?”澹台烟然呵斥道,“你好糊涂,这是杀父之仇!”

“不要再说了!”蒋灵骞的声音在抖,“不要再说了,我不听!”

当年那个身轻如燕、叱咤江湖的小妖女,似乎一瞬间回来了。她运起玉燕功,踩在月光下的水面上,宛如一只秋天的燕子。她追上小船,连连推了几下,将澹台烟然远远地推入湖心。她红着眼怒吼道:“你给我走,给我走!我是阿翁养大的!你管不了我!”

“你父亲和我,当年为了救你,连性命都不要,你竟如此忘恩负义!”澹台烟然站在船上进退不得,直气得倒仰,脱口而出,“就算你只在乎蒋家阿翁,须知蒋翁也是死在沈彬手上!”

蒋灵骞愣住了,不觉停下手中的剑,看看澹台烟然,又回头看看岸上的沈瑄。她原是以轻功立在水面上的,此时忽然脚底一软,整个人沉入水中。

沈瑄被澹台烟然的麈柄滞住气脉,始终无法运气冲开,心里焦急如焚。座中众人看着蒋灵骞大展轻功,以为神奇,只有他心里最清楚,动武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此时他猛然站起来,顾不得胸中气息逆转如刀绞,跌跌撞撞跑进水中。她昏倒在湖滩上,大半身子沉入水里。他把她从水中捞起,一直抱到岸边,就地跪下。她脸上的脂粉被湖水冲花了,显得有些滑稽,花钿也落了。他用袖子替她擦干脸,借着月光,看清了这张白玉似的面庞上,涌起了可怖的青紫色花纹。

是尸毒,夜来夫人种下的尸毒,被压制了一年,因为她贸然动武而卷土重来,不可抵挡。

“离离,离离!”他竭力想要唤醒她,哪怕片刻也好。

她果然睁开眼睛,看见是他,唇边绽出一个笑容。

“热……”她似乎有些神志不清了,明明她的手指、她的脸比秋日的湖水还要冷。他觉得怀中的身体越来越轻,如果魂魄也有分量,那她的魂魄大约已经飞了起来。不成,他心里呐喊着,不能这样,一定还有办法的。他扣着她的肩,想用内功把她身体里四处游走的尸毒压回去。大约澹台烟然刚才那一下触动了他的旧伤,他觉得呼吸都是痛的,喉头腥甜,然而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忍着剧痛,竭尽全力运起功,恨不能将自己的整个魂魄都灌入她的身体里。

她似乎动了一下,脸上在笑,过了一会儿竟然有了点力气,抬起手指轻轻点在他脸上,问出了一句完整的话:“这……是不是真的……”

澹台烟然后悔了,打算上岸去救侄女,船却已经被推得很远。她俯身去拾竹竿,忽然发现船底涌上浪来。有人凿船!她还来不及反应,船已经翻了,她跌入湖中,旋即被一张渔网缠住了。

水中有人收紧了绳,拽着她直沉水底。

她水性不好,困在网中无法挣扎。此时夜色深沉,只有淡淡的月光透入水中,看不分明。暗算她的人似乎一直在等这一刻,他水性娴熟,不言不语,牵着渔网一直往水底深潜下去。

这个人即使只有背影,即使鹤发鸡皮,即使化为白骨,她也认得清清楚楚。

“懦夫!”她只骂了一句,立刻呛了水。

沈彬回过头来,透过激烈的水波,他的脸有些变形。他似乎狰狞地笑了笑,忽然牵着渔网的另一头游到一块湖石后面,又游回她面前,隔着一臂之遥,注视着她。

她看出来了,他好像在说话,嘴型似乎是——你不是要见我吗?

她用力挣了一下,发现渔网勒得很紧。沈彬还在笑,她忽然明白过来,他把她绑在了湖底一块石头上。完了。她心想,她要死在这里了,连尸体都浮不上去。而沈彬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

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澹台烟然内心暗叹。她凄婉地笑了一下,抽下头顶的发簪,递给他。她的长发立刻散开,水荇牵风一般漂舞。

那只是一根竹簪,因为年深日久而变了颜色,做工极简陋,像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她好像在说:“还给你。”

竹簪伤不了人,沈彬犹豫了一下,终于伸手去接。

刹那间,手腕被扣住了,他被狠狠拽了过去。下一刻他觉察到自己的脖子也被勒住了。隔着渔网,她十指紧扣,勒紧了他的咽喉。她的脸越来越近,逼视着他,疯狂而狰狞。他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吐着气泡,手脚拼命摆动想要浮上去,像一条砧板上的鱼。

不过片刻,他渐渐停了下来。她试着松开,他不再动弹,水流卷起他的僧袍。他像枯叶流进沟渠一般随水而去。夜色深沉,他很快就离开了她的视线。

澹台烟然呛了一大口水,水中有淡淡的血腥味儿,她连着又呛了几下,冷水从口鼻直灌入胸中。方才杀死沈彬,她已竭尽全力,此时连解开渔网的力气都没了。

身体渐渐往下沉,摊在柔软的湖沙上。就这样吧,仇也报了,他也死了。

似乎过了很久,忽然被人捉住。那人利落地割断渔网,飞快地把她带出水面,拖至远处岸边。

那是周采薇。她浑身湿透了,站在月光下冷眼看着大口吐水的巫山掌门,冷冷道:“楼师兄若在,怕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小师叔。”

沈瑄坐在湖边,背对众人。大家只道他在为蒋灵骞运功疗伤,关键时刻并不敢上前打扰,又不忍就这样散去,只能远远围观。过了良久,看那两人抱在一处,还是一动未动。吴剑知实在忍不住了,上前去问:“瑄儿,要不要舅舅帮帮你们?”

沈瑄没有应声,吴剑知心下骇然,伸手去扶他,不料轻轻一碰,他就仰倒在地。众人见此异状,连忙一拥而上,才发现他吐血了。

他还穿着新郎的吉服。吉服是浓郁的大红,因此他们没看出来,那件袍子的前襟已被鲜血浸透。血渗进沙里,又流淌到湖中,满满的洞庭湖水,看起来皆是刺目的红色。

而他怀中的新妇也滚到一旁,早已断绝了气息。

三天之后,沈瑄终于醒过来了,却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床边一张殷切注视的面孔——“瑛娘?” 他又看了看,真的是瑛娘!

瑛娘很是兴奋:“阿兄你可醒了,快,快起来!

沈瑄有些奇怪,然而他试了一下,发现自己真的能坐起来了,难道只是做了个梦?

瑛娘道:“你快一点吧,舅舅等你很久了!”

沈瑄发现她眼中泫然有泪,也来不及问询,急急跟她走到了三醉宫的正厅里。

正厅中空荡荡的,参加婚礼的宾客们已经散去了。吴剑知在掌门的座椅上正襟危坐,吴霜跪在下首,正在给他捶腿。

“醒了,”吴剑知抬起疲惫不堪的眼睛,“我还真担心自己等不到……”

“舅舅!”沈瑄惊呼道,他一眼就看出吴剑知生命垂危,只是吊着最后一口气而已,“舅舅你怎么了?”

“没什么,人老了……”吴剑知微微笑道。

沈瑄忽然明白了,吴剑知的症状,分明是妄动真气、功力散尽所致。他在栖霞山被乐秀宁所伤,本来一年之内不可动武,但他却动了。沈瑄旧伤复发,为了救蒋灵骞而强行运气,导致大量吐血。昏死过去时,他觉得自己是没救了。然而吴剑知出手,散尽全身功力救了他,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舅舅……”沈瑄声音哽咽。

“本来就是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死何足惜?你不要这样。”吴剑知叹了一声,又道,“洞庭弟子沈瑄听令:自即日起,接任本派掌门。”

沈瑄低着头,没有接话,却道:“舅舅,那些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全都知道?”

吴剑知徐徐道:“有些知道,有些……你父亲的事情,我一直都有所猜疑,只是没有证据。我受师门恩惠极深,不忍心责问先师唯一的儿子,更不能因此让本门蒙羞,所以一直隐忍不提,也不想让晚辈知道。只是让你父亲隐名埋姓,匿迹江湖。想不到我勉力敷衍十几年,终究纸包不住火,反而害了你们。瑄儿,将来你做掌门,切不可如我一般优柔寡断。”

沈瑄道:“舅舅,我没有资格做掌门。”

吴剑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武技已有大成,又是先师的孙儿。你不做掌门,谁来做呢?”

沈瑄猛烈摇头:“我的阿耶……”

吴剑知抚着他的头顶,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你父亲走错了路,可他是他,你是你。舅舅花了力气救你,不是为了让你醒来后活在羞耻愧疚里。瑄儿,你也别太责怪你父亲,人这一生,善恶只在一念之间。譬如我这一辈子,虽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却还是对不起我的三师弟。倘若不是我错怪他换书,他怎会白白送命?唉……”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那《江海不系舟》。沈醉一世英明,临终遗言却给儿孙们留下了这样一个祸根。

吴剑知道:“洞庭宗经此一折,我奋斗了半生,也未能改变,只好寄希望于你。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难过你也要挺下去。你那个洗凡剑是稀世珍宝,可惜落到湖里去了。舅舅再给你一把宝剑。”

沈瑄终于接了过来——那把洞庭宗的掌门佩剑,枯木龙吟。这是一柄重剑,捧在手里沉沉的。

他忽然道:“舅舅,你答应我一件事,我要拜舅舅为师。”

吴剑知看他终于同意,神情十分释然,笑道:“傻孩子,你现在功夫远远好过我,我怎做得你师父?”

“舅舅从前教过我很多,”沈瑄坚持道,“您总不肯收我为徒,是怕对不起我母亲。可是您现在,连掌门都叫我做……”

“你的母亲,”吴剑知沉思道,“我就这一个妹妹,却真是对她不起。瑄儿,你定要做我徒弟,便记着我当年对你说的话吧。”

沈瑄道:“师父说过,学了武技,就要有所担当,就要肯付出代价。徒儿谨尊师命!”

他跪在吴剑知面前,磕了三个头。再看时,吴剑知已经溘然长逝了,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

一直沉默不语的吴霜,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偌大的三醉宫,只有沈瑄、吴霜和瑛娘几个人操办丧事。他们找了胡正勇帮忙,从湖底捞出了沈彬的尸体。于是吴剑知、沈彬和澹台树然,洞庭第二代三个师兄弟同日下葬,坟茔并在一处,皆位于烟霞主人下首,对着秋风瑟瑟的洞庭湖。至于乐子有的坟,据瑛娘讲,年中钱塘府有人带了乐秀宁的指令,将埋在葫芦湾的棺材起走了,也就罢了。

洗凡、清绝两把宝剑皆落在湖边浅水中,然而不知为什么,沈瑄亲自下水找了好几次,皆无踪迹,后来也就不找了。自那以后,青崖双剑绝迹江湖,再也没有人见过,这是后话。

而楼荻飞终于自荒岛赶回,一上岸就从周采薇那里得知了消息。楼荻飞不觉叹道:“父亲病重,我一直守到他去世,没想到错过了沈君的婚礼。这大约也在小师叔算计之中。”两人重又赶到君山,探看沈瑄。适逢吴霜立意入道,断绝尘缘,沈瑄与瑛娘苦苦规劝不得,遂请楼荻飞和周采薇将她带到庐山去了。

最后便只剩下瑛娘,不日就要起程回桐庐去。桐庐与君山相隔千里,再聚亦是不易,瑛娘实在放心不下兄长。旁的也就罢了,沈瑄自醒来之后,从未主动问起过蒋灵骞。他不问,旁人也不敢提起,唯恐惹起他向死之意。

踌躇至临别之夜,瑛娘终于忍不住了,要找兄长谈一谈。

沈瑄还未睡下,就着一盏残灯读书。灯油快烧尽了,灯花闪闪欲堕,他也不去理会。

“阿兄,我……我一直忘了跟你讲,”瑛娘横下一条心,道,“她以后还会回来的。”

“为什么?”沈瑄神情平静至极,却让瑛娘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你别不信啊。”瑛娘道,“舅舅那天没来得及跟你说,澹台掌门把她带走了。澹台掌门说,一定会尽力再救她一回。她说房陵有个云家,通晓天下毒药,还是……还是有一点希望的。”

“房陵云氏?”沈瑄喃喃道,“我怎么没听说过。”

“是真的!”瑛娘急切道。

沈瑄合拢书卷,敛衣而起,擎着灯台默默踱开。

时近子夜,三醉宫中再无人语,洞庭湖上风涛喑哑。长夜如海,浩渺得没有尽头。无边黑沉之上,只得这一室如舟,一灯如豆,载沉载浮,照亮壁间小小一方雪亮。那是一轴小像,画中女郎拈花回首,自在宛若飞仙。

“阿兄,你别胡思乱想。”瑛娘劝道,“也许哪天她病好了,就回来了。你要等着她呀。”

沈瑄居然笑了笑,道:“当然会等着,我答应过她的。”

瑛娘哑然。

沈瑄举高灯台,照亮画像上方,道:“还记得吗?当年她那支竹箫上刻有歌辞,字迹模糊,我们都认不出。其实是这个——”

瑛娘细看,果然画上有人题了四行小字:

一剪斑竹枝;

离离红泪吹怨辞;

湘灵一去九山空;

流雨回云无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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